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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简介
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2007—2010)《一句顶一万句》,是作家刘震云的扛鼎之作。小说分两部分《出延津记》与《回延津记》。上部“出延津记”讲述的是在20世纪前期的河南农村,一个孤独无助的农民——吴摩西为了寻找与人私奔的老婆,在路上失去了唯一能够“说得上话”的养女,为了寻找养女,他不得不走出延津;下部“回延津记”记述了吴摩西养女巧玲的儿子牛爱国,同样为了寻找与人私奔的老婆,走向延津的故事。一去一来,延宕百年。故事看似简单,但回味悠长。 |
琐碎生活,孤独隐痛;出走回归,只为知音。
人是大地上的异乡者,心是孤独的猎手。人心的深度不可测量,既能形成蓄养寂寞的沼泽,又会生成围困孤独的深井。孤独的人有时是施难者,有时也是受难者,有时还是施难和受难的合体。
高山流水遇知音,中国千年人心共情的经典画面,实在太稀缺了。正如刘震云小说《一句顶一万句》中所说: “世上的人遍地都是,说得着的人千里难寻。”
生来孤独,人生彷徨。这部小说有个重要的标签符号,叫“中国人的千年孤独”。显然,这是在将这部作品与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进行比照。《百年孤独》是魔幻现实主义的世界经典,其中的艺术新奇和思想深度,永远值得敬畏。当然,刘震云也是很成熟的小说家,《一句顶一万句》获得茅盾文学奖,几乎没有争议。它在叙事结构、文本格调、艺术价值方面,也确实展示出中国小说独特的艺术魅力。
中国人的千年孤独,就藏在普通人的隐秘心事中。人活得那么累,却又难以宣泄,这种孤独感,并不是因为自闭自守造成的。中国人的话语困境和复杂观念,让人与人之间经常陷入“说不着”“说不通”“说不好”的尴尬境地。
千年孤独,百年行走,小说《一句顶一万句》的主题就是在探析如何寻找知音、排解孤独。刘震云的切口选择,就是“一个人找另一个人,一句话找另一句话”。这样的创意构思,无疑是巧妙的,精准的,深刻的。
虽然《一句顶一万句》中的人物多是乡间农民,只是偶尔涉及一些城市游民,但,这部小说仍然堪称是在表达整个中国人的孤独。因为就算破除城乡二元诸多壁垒,这种“中国式孤独”也仍是一种普遍存在的情感伤痛。
在今天钢筋水泥混凝土的城市森林里,找不到“说得着”的人,同样也是一种严峻的现代病。总之,《一句顶一万句》写的是那些在苍茫大地上奔走的普通人,他们并不是知识分子,也不是思想者,他们的孤独并不是因为形而上的东西,而是困于日常家事,苦于现实情感。
这种孤独的普遍性,让刘震云感叹:“中国人太孤单太寂寞了,几千年活得都这样。”“我的父老乡亲们生活在细节里,社会和历史,只是他们所处的表象,痛苦不是生活的艰难,也不是生和死,而是孤单;不是人少的孤单,是人多的孤单;孤单种在心里,就长成了孤独;但他们就是不说。”
不说,不听,那是因为遇不见“说得着”“听得进”的人。
于是,人们活在迷茫和困惑之中,难以疏解心中的板结,只能在绵延不绝的孤独、隐痛、不安和焦虑中,通过虚幻的客套和短暂的愉悦,来消解精神的隐痛。事实上,无论是酒精还是咖啡,都很难真正“一浇心中块垒”。
从某种意义讲,这种孤独困境是中国人独有的,或者说是中国人难以摆脱的。大儒梁漱溟曾说,中国人普遍过着缺乏宗教的人生。对很多人来说,没有信奉的神作为诉说对象,来为他们保守秘密,又找不到“说得着”的知音,人生往往只能压抑难言,无所适从。
一个总是活在孤独中的族群,又怎么可能让人们昂首阔步,自信向前呢?《一句顶一万句》直面中国人的千年孤独,寻求解决问题的社会通道,无疑是在夯实这部作品的价值底座。
《一句顶一万句》不论整体结构还是语言文本,都太有艺术匠心了。小说看似在给读者一个轻松的阅读入口,但很快,就会被绕进去,在各式人物命运错乱的交叉叙事中,体会到繁杂和庞大。随后,又会被带到一个开阔地带,在那里回望和前瞻,来看见芸芸众生的命运奔突,知晓人与人之间的百年渊源。
在结构上,这部小说很明晰,分为上下两部分,上部叫“出延津记”,下部叫“回延津记”。这种“对称”式的结构,易于从时间、空间、人物等各个维度形成对应关系,将散漫的叙事架构支撑得牢固结实,完整紧凑。小说的上下部分别讲述杨百顺和牛爱国祖孙两代的行走人生。作者在两个主角的叙事主干上,分枝展叶,让藤蔓延伸开来,顺着两个人物的足迹信马由缰,把各式人物拉进来,闲聊他们悲喜人生,展现世道人心。由此,也就铺开一幅中国孤独失魂者的千里远征图,让人们看见为了找到“过心”之人,说出那句“知心”之语,无数人都在过着挣扎的人生。
值得一提的是,“出延津记”这个主题,也很容易让人拿来与“出埃及记”进行类比。“出埃及记”讲述的是摩西带着40万希伯来人(犹太人)逃离埃及法老的统治,摆脱被控为奴的命运,回到他们应许之地迦南的故事。显然,这个世界每个族群都在努力走出困境、寻找乐土。刘震云借这样的名称,来思索延津人的出走和归来,如何摆脱孤独的精神苦海,如何拥有内心的丰沛。从这个意义讲,延津这个地方,也是刘震云的文学故乡。
《一句顶一万句》,是一部让人感觉特别“绕”的小说:从情节和语言,都在颠来倒去,反复念叨,显得繁琐累赘。这种“绕”的特点,让人乍然看去,觉得太过臃肿无趣,在削弱故事情节的紧凑,但细读下来,就容易被“绕”进去。这种“绕”,是一种技巧,是一种套路,让人与人之间的对话更为困难,人心更加孤独。
比如,小说里的老裴经常和老婆吵闹,他最怕的就是“娘家哥”来讲“理”,因为那些“理”太绕了,“桩桩件件,桩桩件件的起因,娘家哥记得。千百件的针头线脑,越扯越长,扯得老裴脑袋都大了。”“一件事能扯出十件事,一件事十条理。”绕来绕去,老裴只能节节败退,一边在行为上选择忍让,一边在精神上更加痛苦,感叹着“原来世上的事情都绕”。绕不出来,说不着话,只剩孤独。
“说得着”的人千里奔赴,“说不着”的人同床异梦。70年前,杨百顺和老婆吴香香“说不着”,吴香香就和邻居老高私奔了;70年后,牛爱国和老婆庞丽娜说话“不过心”,庞丽娜就和她姐夫一起跑了。杨百顺和牛爱国都不想去找老婆,无奈身边的家人亲友都逼劝他们,于是,他们不想多说,而是选择背井离乡,其实只是假找。找着找着,他们又都遇到各自“说得着”的人。比如,牛爱国遇着章楚红后,“与谁都不能说的话,与章楚红都能说。与别人在一起想不起的话,与章楚红在一起都能想起……两人说高兴的事,也说不高兴的事。与别人说话,高兴的事说得高兴,不高兴的事说得败兴;但牛爱国与章楚红在一起,不高兴的事,也能说得高兴。”
寂寞的人多是因为浮躁,但孤独的人却有各自的寒凉。《一句顶一万句》对人性伦理遭遇的踩踏进行了无情的批判。父子间的隔阂,兄弟间的争利,夫妻间的背叛,朋友间的掠夺,师徒间的恩仇……总之,这部小说让人们看到传统伦理的颠覆悲剧。杨百顺一次次遭遇人性伦理伤害,他选择不停地改名,来摆脱身份的困扰和精神的包袱。杨百顺被传教士老詹更名为杨摩西,入赘“嫁”给了吴香香后更名为吴摩西,遭遇婚姻背叛后,他改用记忆中喊丧人罗长礼的名字。抛弃代际传承的姓氏,对身份不断进行自我否定,这种对祖辈的叛离和传统的割裂,都是为了排解内心的孤独与痛楚。
传统的式微,信仰的缺失,观念的分歧,让人们处于“无根”状态,四处都在找寻“说得着”的人。一句顶一万句,那一句其实就是比整个世界还重的真话,是人类普遍信仰的真理。唯有解决信仰危机,让人们活在真实中,才能形成价值共鸣,迎来共情时代。这样,人们才能遇见知音,告别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