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来世,我还愿守候三峡红了,樱桃
第005版:两江潮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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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来世,我还愿守候三峡
红了,樱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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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 年 05 月 20 日 星期 放大 缩小 默认 
重报艺文志·口述
考古专家邹后曦:
如果有来世,我还愿守候三峡

李晟

  人物名片

  邹后曦,1964年出生,重庆市巫山县人。原重庆市文化遗产研究院院长(重庆市文物考古研究院前身),二级教授、博导。国家文物局考古领队、文物保护工程责任设计师,国家文物局“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工程方案审核专家库”专家。1992年开始,全程参与举世瞩目的三峡工程文物抢救保护工作。2011年以来,全程参与了后续三峡文物保护工作。

  巫山县大溪遗址发掘现场。(本版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邹后曦全程参与了举世瞩目的三峡工程文物抢救保护工作。

  邹后曦(左四)在忠县乌杨汉阙墓地的发掘现场。

  5月的暖阳下,开得正盛的三角梅爬满了整壁石墙,簇簇朵朵、挤挤挨挨地铺成一片紫色的花海。花海背后,“重庆市文物考古研究院”几个大字隐约可见。

  “这是我让人种的,最初只有那么几枝,可你看现在,它们开得多好啊。”站在自己最喜欢的这片三角梅前,60岁的邹后曦笑着感慨。

  这笑容里,有几分欣慰,更有几分自豪。“我这辈子啊,可以说真的是择一事,终一生。”顿了一下,邹后曦将眼光从墙上那密密麻麻的小小花朵上收回,定定地看向远方,“如果有机会再来一世,我想我还是会选择考古,还是愿守候三峡。”

  择一事、终一生已是难得,为何还期待再来一次?

  “因为我见证了三峡文物点从原本以为的几十处到调查核实后一共1087处的巨变;见证了近20万件文物从长江三峡重庆段两岸相继出土;也因为我见证了全国博物馆系统中,‘中国’两字第一次走出北京‘落户’自己的家乡。”收回目光,邹后曦笑着反问,“你说,是不是值得再来一辈子?”

  是啊,正如这初初仅有几枝,最终却开出满目娇艳的三角梅,邹后曦和他的同行们,用数十年时光,在白纸黑字的史书之外,亲手用一件件文物为重庆书写出了一部实物铺就的汗青史册。

  这部史册从近万年前悠悠走来,历商周、到秦汉,跨唐宋、至明清,以毋庸置疑的姿态,向全世界实证长江文明的源远流长。

  近日,在“5·18国际博物馆日”到来之际,邹后曦接受了我们的专访,讲述博物馆里那些三峡文物背后的故事。

  从巫山“切”回6000年前“大溪人”古墓

  “如果说院子里的花是大自然给我们带来的赏心悦目,那这栋楼里的‘花’就是老祖先给我们留下的智慧结晶。”离开爬满三角梅的石墙,邹后曦走进隔壁的一栋青色小楼,“这栋楼既像一本重庆的历史书,也像一本我的回忆录,每一处都是故事。”

  这栋楼就是重庆市文物考古研究院内的重庆考古标本陈列馆,楼里陈列着近几十年来从重庆各处相继出土的珍贵文物。

  故事的开头,是一张陈列在负二楼的巨大照片。照片上,除了奔流不息的长江外,就是密密麻麻的方形大坑。

  坑里是什么?

  是6000年前的墓葬。

  “你看,这些墓葬就在前面。”顺着邹后曦的手指看去,一块巨大的玻璃地板出现在我们面前,地板下方,8个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墓葬分两行排开,一瞬间把照片里的考古现场带到了展厅之中。

  “我至今仍记得第一次看到它们时的震撼。一个个墓坑里躺着一具具重庆先民的遗骸,他们有的蜷曲着宛若胎儿在母亲腹内的样子,有的并排躺着就像依偎而眠。还有的骨骼间插着骨簇,仿佛插着无法解开的谜。”指着玻璃地板下一个个墓葬,邹后曦说,它们统称“大溪人”,以首个发现地——巫山县大溪镇命名。

  2000年至2003年,为配合三峡工程建设,重庆市文物考古所(现重庆市文物考古研究院)对大溪遗址进行了大规模考古勘探、考古发掘工作。

  仅仅在这次发掘中,考古专家们就在现场找到了200余座史前墓葬和大批祭祀坑、动物坑、鱼坑等反映史前人类精神活动和意识形态的遗迹遗物。

  大溪遗址的考古发掘重要吗?

  “重要!如果说大溪文化是长江中游新石器时代文化的代表,大溪遗址则无疑是大溪文化的标志性遗址,是众多考古人心中的‘朝圣地’。”邹后曦说,从社会发展、文化影响等角度看,大溪文化在中国南方地区可与同时期黄河流域的仰韶文化比肩,堪称长江流域史前文化的明珠。

  2021年,大溪遗址被评为我国20世纪“百年百大考古发现”。

  墓葬带来的震撼还没散去,邹后曦的手指又指向了旁边的展柜,“你知道‘大溪人’多厉害吗?这串项链足以说明一切。”

  项链的款式很简单,上千个薏米大小的白色扁珠串成一圈。

  这是“大溪人”用江里的贝壳做成的。在工具并不发达的数千年前,要将贝壳打磨到薏米一般大小,还要在中间钻上小孔,难度可想而知,但是“大溪人”做到了,而且他们还不止做了一串。

  “我们常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现在我们完全可以说,爱美之心自古有之。这就是考古的趣味所在,它就像一把小铲子,一点点挖出历史背后的故事,哪怕那时候没有文字,哪怕那时候没有史书,我们也可以从这些实物中一窥中华文明的璀璨。”

  如今,邹后曦行走在展厅中的脚步是闲适的,可2003年在巫山县大溪镇,面对长江边发掘出的200多座“大溪人”墓葬,他的脚步里却带着几分焦躁。

  为什么?

  “急啊,这么多有特点的墓葬密密麻麻地在江边出土,一旦江水上涨,它们就要被永远淹没在江底。”

  怎么办?

  切!邹后曦说,为了能让更多的人看到这些墓葬原本的样貌,他们决定选取其中的一部分,切割运回主城。

  于是,已经发掘完成的考古工地上再次忙碌了起来,专家们开始为选中的墓葬进行周边加固,以防止切割时对墓葬造成破坏,随后长臂吊车和卡车也颠簸着开到了工地旁边。

  一个个“大溪人”的墓葬从江边被整体切割出来,吊上卡车直奔主城,他们中的一部分被搬到了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另一部分则留存在了重庆市文物考古所内,作为考古专家们后期研究的重要实物材料。

  如今,在三峡博物馆的《远古巴渝》展厅里,一座当初从巫山大溪“切”回的五人合葬墓成了博物馆开放以来最受观众们喜欢的展品之一。

  从野地里“捡”回国家一级文物乌杨汉阙

  考古就是挖、挖、挖吗?看完“大溪人”,我们好奇地问。

  “不,我们还捡、捡、捡。”哈哈大笑后,邹后曦对仗着回答我们的问题。

  捡?捡了什么?

  “中国第一个考古出土的汉阙、如今三峡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国家一级文物——乌杨汉阙中的一部分,就是我和同事们亲手‘捡’回来的。”

  回想起这段经历,虽然时间已经过去23年,但邹后曦记忆犹新,“原本从忠县回到主城只需要8个小时,可那次我们整整走了72个小时。这72个小时里,我一刻都没敢合眼。”

  汉阙有多珍贵?如今我们能看到的汉代建筑,就只有它们了。

  2001年,当乌杨汉阙在忠县乌杨镇被发现时,已经散落各处,于是,找齐它的每一个“配件”,就成了发掘工作中最为重要的环节。

  可是,在邹后曦看来,在泥泞的江边一处处找“配件”并不算什么。最难的,是把这些“配件”完好无缺地运回来。

  “太难了,我都不晓得当时自己是如何能见招拆招的。”邹后曦说,为了保证这些宝贝的安全,他和同事们第一件做的事,就是用钢条为每一块出土汉阙做“保护套”,“这个‘保护套’要做到保证躺在里面的汉阙能够在起吊过程中完全不受力。”

  就当所有人认为琢磨数月做好“保护套”已经克服了最大困难时,殊不知,难题才刚刚开始。

  吊车来了,卡车也来了。

  可是,吊臂却不够长!如果吊车吊着汉阙在泥泞里颠簸到卡车边,谁也不能保证汉阙不受损。

  卡车开到江边的汉阙旁呢?可以。可是一旦装上重达数吨的汉阙,轮胎就会陷进泥里寸步难行。

  怎么办?

  一行人急中生智,最终决定“拆”了卡车,把载货车厢先吊到汉阙旁,让汉阙进箱,再将整个箱体吊回卡车车体,重新安装到位。

  就在众人把最后一个构件搬上车的时候,铜钱大的雨点突然铺天盖地落了下来。

  “从忠县回来,原本只用8个小时的路程,就因为这场一直下不停的大雨,我们走了整整72个小时。”邹后曦说,原本他们以为大雨一会儿就会停,结果没想到雨越下越大,能见度越来越低,车队原有的队形完全被打乱了,有的车在半路坏了,有的车因为路况太差行驶非常缓慢,“72个小时,我一刻都没敢合眼,硬生生挺了过来,直到所有汉阙都平安到达考古所,我提着的心才真正落回原处。”

  经过严谨的修复后,在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敞开大门前,乌杨汉阙被搬进了博物馆大厅中,成为标志性展品。

  以己为证,乌杨汉阙向国内外观众展示着中华文明的源远流长。

  高峡间开出璀璨的文明之花

  一路行来,在邹后曦的娓娓讲述中,三峡的历史画卷一路生花。

  如果要为这画卷写篇卷首语,该从何时开始呢?

  邹后曦毫不迟疑地给出了答案:1992年4月。

  彼时,第七届全国人大第五次会议通过了《关于兴建长江三峡工程的决议》。与此同时,国家文物局指示:三峡沿线的文物保护工作必须立即启动。

  “那时,我还未至而立,接到通知后,二话不说背起行囊就和同事们扎进了三峡。但是我们谁也没料到,这一扎,给所有人‘扎’出了一个巨大的惊喜。”回想起行走在三峡的日子,邹后曦连连感慨。

  “调查之初,大部分人认为,大江大河之间的峡谷地带,人类无法生存,文物点不会太多,顶多几十处而已,但是调查的结果,却让我们大吃一惊。”邹后曦说。

  这个“惊”有多大?

  仅仅在三峡工程淹没区内,就发现了1282处地上及地下文物点,它们的时代从旧石器时期一直延续到了明清,其间绵延不断。

  最终,1282处文物点中的1087处得到复核确认,并被国务院三峡建设委员会正式审批列入保护规划,其中涉及重庆库区的文物项目有752处,包括地下文物506处,地面文物246处。

  这份规划有多详尽?

  邹后曦报出了一组数据:32本,280万字。

  随后,72家考古单位从全国各地奔赴重庆、进入三峡沿线,开始了这场世界上最大的文物抢救性保护工作。

  从1996年到2008年的十余年间,近20万件文物在考古队员们的手中破土而出。

  “这些文物的出土,不仅夯实了重庆这座城市的历史底气,也极大地丰富了重庆的文物库房。”邹后曦说,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大大小小的博物馆就像雨后春笋般相继在重庆大地上破土动工,一件件三峡出土文物也开始走出文物库房,走进博物馆的展厅之中,向世人展示绵延万年的三峡文明之光。

  2005年6月,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落成并对外开放,在全国的博物馆中,“中国”二字首次“走出”北京,“落户”重庆。

  2009年,重庆白鹤梁水下博物馆落成,成为世界上第一个建于水下的博物馆。

  紧接着,巫山博物馆、夔州博物馆、重庆三峡移民纪念馆、开州博物馆、忠州博物馆、云阳博物馆相继建成。

  截至2024年,8.24万平方公里的重庆大地上,已有各种类型的博物馆130家。

  这一切,都离不开邹后曦们的努力与付出。从而立到不惑,从知天命到耳顺,作为一名考古人,邹后曦全程参与了举世瞩目的三峡工程文物抢救保护工作,用双脚丈量三峡两岸,用双手发掘三峡文明,将自己的最好年华全部献给了三峡文物的保护,“我用一生去探寻重庆这片土地下的未知,将它们一一呈现于世间,这也许就是择一事、终一生的意义所在。”

  说这话时,邹后曦露出了一丝孩子气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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