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得主迟子建的全新作品《东北故事集》,收录了作家近年来创作的三部钩沉东北历史的中短篇小说:
《喝汤的声音》聚焦海兰泡惨案,述说哈喇泊家族三代人在黑龙江畔的生死传奇与爱恨情仇;《白釉黑花罐与碑桥》以宋徽宗的幽囚岁月为切入点,展开一场亦真亦幻的相拥与别离、荣辱与兴衰的穿越之旅;《碾压甲骨的车轮》以晚清罗振玉所藏甲骨失散为引,围绕一桩迷雾重重的失踪案,探寻人类心灵世界的烛火微光。
这是三场游历于现实和历史双重空间的历险,而最终你将收获来自忠诚、无私、良善之人的抚慰与勇气。
——编者
A面
这是乌镇11月下旬的一个早晨,在西栅一家旅馆,我推开阳台古朴的木格子门,“咿呀”作响中,一池残荷如褪色的年画,映入眼帘。荷花与夏风是神仙眷侣,所以即便是江南,一朵荷花也寻不见了。荷叶多半枯萎,偶尔泛绿的,边缘也是深褐色的,那是太阳燃烧的痕迹,是荷花怒放的痕迹,是冷风吹打的痕迹,更是看不见的时间悄然走过的痕迹。那已呈现出金属色的莲蓬,就像一颗颗亮闪闪的铜纽扣,还妄想着锁住这寸寸流失的生机。
一周以前,我还在飞雪弥漫的黑龙江。今冬的雪不像往年是由初冬的小雪,逐渐演变为隆冬的大雪的。刚踏进冬的门槛,雪花就爆了,以气吞山河之势,刷白了北国山河。飞雪漫卷、北风呼号,那是我童年常见的情景,可这些年由于全球气候普遍变暖,难得一见了,所以当它们在2023年的冬天盛装归来,不仅明年待播的庄稼暗喜,人也是欢欣鼓舞的,纷纷走出居室踏雪而行,似乎有许多话要说与这久别的亲人似的。
2020年对我来说,是艰难的一年。因为工作岗位变化,写作时间刹那间变得碎片化,一度让我非常焦虑。以往我可以心无旁骛驰骋于小说中,现实世界反而像虚构的;而现在我被结结实实打回现实,夜里连梦都少了,只能见缝插针进入文学天地。
在政协分管文化文史工作的这三年,我走了不少省内市县,很多地方年轻时去过,还停留在青春的记忆中。也许是人近黄昏的缘故,重走故地,万千感慨,世界的颜色仿佛暗了一层,那些隐匿在冻土深处的故事,以前似乎是浑噩的,如今却鲜润明媚,像熔岩一样漫出地层,闪烁着,跳跃着,让我看到了艺术的霞光。既然难有从容的时间经营长篇,我便尝试用中短篇来演绎这些故事。
首篇《喝汤的声音》写于2021年,聚焦的是海兰泡惨案,在虚与实之间,我找到了一个饶河的“摆渡人”,或者说是一个幽灵,来做主讲人。因为确定用短篇承载这个故事,所以写的时候不停地捶打和挤压它,不断地“收”,让一条河瘦身为溪,写完后意犹未尽,我明白对这样的东北故事的叙述信心建立起来了。2022年我用中篇营造这个系列的第二篇小说《白釉黑花罐与碑桥》,讲述徽钦二帝在黑龙江五国城被囚的岁月,我运用两件叙事“助推器”,一个是白釉黑花罐,一个是碑桥,前者是根据史料虚构的,后者源于我参观五国城遗址时看到的一块碑,它们曾做过牡丹江大桥的基石,在波涛中不知渡过多少往来的人,我将它们放在那些对徽宗来说风雨如晦的日子,小说的人物因之复活。在“亡灵”镇守的“上半夜”和“下半夜”,每段故事是柔情的,又都是悲凉的。两篇小说都是由现实进入历史的,引领我们进入故事的现实主人公,仿佛就是我们自己,有这样那样的委屈和无奈,但生活依然静水深流,烟火漫卷。
B面
这是11月下旬哈尔滨的一个黄昏,雪还在下。
关于东北的故事,似乎也离不开这样的风雪天。而我童年听故事,恰好是在漫漫冬夜的火炉旁,外祖母总有讲不完的传奇故事。
这个系列的第三篇小说《碾压甲骨的车轮》,起笔于2022年秋天,跨越了一个冬天,今春才完成初稿。小说的隐形主人公罗振玉,我在二十多年前的长篇《伪满洲国》中有涉及,犹记得溥仪在《我的前半生》中对他的鄙薄。但事实是,不论罗振玉如何,他是一个在收藏和学术上有贡献的人。一般我在小说中涉及过的历史人物,罕有激情再度呈现的,但罗振玉是个例外,从罗振玉旧居参观回来后读过关于罗振玉的一些传记,尤其是罗振玉、王国维之争的文章,我看到了学术的多副面孔,有了用小说接近这段历史的想法,因为文学有它不可替代的独特性。素材在脑海中发酵的过程中,一只马车轮滚滚而来,轰然作响,于是我以悬疑的缺口,让它从历史深处碾入现实。无论是自然的还是人性的风雪,无论是历史还是现实的歌哭,都让这个文本开始时有点沉重。那期间母亲在我这儿住了三个月,我跟她讲了大致情节,双休日我开足马力写作时,一从小书房出来,她总问我写到哪儿了,每次我都说写到马车要出城了。所以她回乡时没对我说别的,只撂下一句:我可得走了,在这儿太耽误你了,快让马车出城吧!
这部小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结集出版时,我也踏入六十岁的门槛了。六十年,我有四十年是在小说的岁月中。六十年,我有三十多年是在怀念已故亲人的日子里,爱我的和我爱的人,他们永别得实在太早太早。
青春一去不回头,白发一来不再去。虽说渐渐走向人生的黄昏,但我对文学热望不减。如果说这世上有一条绳索可以缚住不羁的我,那一定是写作。
除了古典音乐,我还钟爱流行音乐,西城男孩的《你鼓舞了我》(You Raise Me Up),就是我喜欢的一首歌。它听上去温暖亲切,令人激情澎湃。弥散其中的爱尔兰风笛声,是闪烁于这首歌的星光,摄人心魄。能够一路走到今天,我特别想感谢鼓舞了我的亲人、友人和读者。当然不仅仅是人,还有那山岭间深沉的水流,青草上晶莹的露珠,划过长空的飞鸟,不惧燃烧的太阳,有盈有亏的月亮,踏着泥泞的野鹿,迎风斗雪的苍松,耕田的牛,负重的马,洄游的鱼,等等等等,都让我看到了生命的坚韧、美好、不屈和安详,无言地鼓舞了我。
(本文节选自迟子建新作《东北故事集》后记,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