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20年代在重庆创办西南美术专科学校的万从木先生,不仅是一位为中国近现代美术教育事业发展作出杰出贡献的美术家、教育家,也曾是抗战时期大后方抗日救亡文艺战线和教育战线上一名勇敢且执着的战士。然而,新中国成立后出版的各种文字对这位值得尊敬的艺术前辈及其历史作为却鲜有记载,以至于今人乃至业内都知之甚少,近乎淡忘。近日,由重庆出版社出版的《从木传》面世,作者是主人公万从木先生的曾外孙刘辰希。据此,作为不多的对万从木艺术人生有所研究认知的学人,给万从木先生的书写序是我不容推辞的啊!
我对万从木先生的研究和认知是缘于多年来自己致力于抗战时期大后方美术历史的研究。记得20世纪80年代末,我在重庆图书馆所藏大量尘封已久的抗战历史文献资料中,最初看到关于万从木等人创办西南美术专科学校(以下简称西南美专)的相关历史资料时,并没有太多注意。因为自1937年7月抗战全面爆发以后,中国主要高等美术院校、美术社团纷纷内迁,一大批中国著名的美术家、美术教育家相继来到重庆。国难之际,他们以画笔、教鞭为武器,投身于抗日救亡的洪流,书写出了中国近现代美术史上一段影响深远的恢宏历史。在战时首都重庆,相对于中央大学美术系、国立艺专、武昌艺专等一批在中国近现代史上影响大、资历深的高等美术院校来说,一所重庆本土的私立美术专科学校是不会引起太多注意的,而素来低调为人做事的其创始人万从木也很少让人关注。
后来,我决定对万从木先生以及西南美专做专门研究主要出于以下缘由:其一,抗战时期活跃在大后方画坛,成就中国美术主流影响的高等美术院校、美术家等,几乎全是抗战全面爆发后从外地迁到大后方的。那么,重庆以及大后方本土的美术院校以及本土的美术家、美术教育家的情况怎样呢?他们的历史作为和贡献何在?这是抗战大后方美术史研究学人必须想到和顾及的方面。其二,追溯新中国成立后四川美术学院、西南大学美术学院的创建和发展历史,我发现这两所在当今中国美术史、美术教育史上不可小觑的高校,在历史上都曾与当年的西南美专有关。两所学校的一些教师曾在新中国成立前的西南美专念过书或任过教。其三,我在查阅历史文献中发现,抗战期间以及其后的一些时日,重庆多家报纸上时有关于万从木为给西南美专筹集办校经费、举办画展的消息报道。其时的西南美专因为是私立学校,办学经费除了学生缴纳有限学费外,大量经费需要办学者自筹。万从木等人经常以办画展卖画所得,以及组织学生上街搞募捐演出所得等办法来筹集办学经费,甚至在面临窘困之时,靠变卖家什来应付高筑的债台。很难想象,一所民办的美术学校就靠零敲碎打的收入艰难度日,却能坚持办学二十多年。看到昔日报纸上关于万从木与西南美专在非常困难的情况下积极投身抗日救亡斗争,创作了许多宣传抗战鼓舞民众的美术作品时,真让人唏嘘不已。鉴于此,我决定与我的研究生对其做专门研究。
随着相关史料的发现、收集、整理,以及研究工作的深入,我们逐渐认识了有着与抗战时期外地迁来大后方的高等美术院校完全不同历史的西南美专,以及有着与外来大后方的美术家、美术教育家不同人生经历的万从木。创办于1925年的中国西南第一所实施新式美术教育的美术专科学校,其坎坷历史以及万从木等内地美术青年满怀教育救国的理想和热情,在中国抗战史和中国近现代美术史、教育史上有着独特的意义,不能忽略和遗忘。
2013年,重庆市举办题为《回响——重庆美术六十年》大型艺术文献展,展览筹备工作中我作为专家组成员提出,回顾、梳理重庆现代美术发展的历史一定不能忽略万从木先生以及由他参与创办并主持工作多年的西南美专的历史性贡献。由是,万从木先生的作品第一次走进重庆美术馆。其后不久,重庆市历史名人馆为编辑《万从木画集》向我约稿。我撰写了题为《一位不应被忽略的教育家和艺术家》的文章,并因此结识了万从木先生的女儿、今年岁过九旬的万芬志老人。
以后,在与万芬志老人交往的过程中,得知她的孙子刘辰希是一位优秀的青年作家。当我听说辰希以他曾外祖父万从木先生的人生经历为题材写了小说,一是高兴,二是感兴趣。高兴是情理中的事,兴趣之处在于想知道这是怎样一次以我所知的历史上的真人真事为题材的文学创作。
我用三天时间一口气读完《从木传》书稿,由此想到两个方面的事:一是关于文学创作的,即以真人真事为题材写小说的事;二是关于立足抗战历史文化研究,推动文艺创作的事。
《从木传》再次把我带回到20世纪初至三四十年代战火硝烟弥漫的岁月,但这种历史的回归却与此前我和我的研究生做社科课题研究步入历史的情况大不一样。面对真实的、有相当时空距离的人物和事件,我们的工作是把散落在历史长河中零散的、碎片式的,有可能被忽略或遗忘的历史文献资料收集起来,经过考据、整理,放到中国近现代史的大背景下和中国近现代美术史和美术教育史的场域中去研究,以期认识其历史的真实,揭示其历史和现实的意义。我们对万从木先生和当年的西南美专的研究即是如此。
小说的情况则大不一样。《从木传》呈现给我们的是一部生动感人的历史小说。小说是要塑造人物的,塑造人物是须有故事情节的,从而彰显人物所处时代的精神和面貌。我认为小说《从木传》很好地完成了上述文学使命。既然是写真人真事,就必须符合历史的真实;既然是写小说,就允许写作中有虚构。事实上,20世纪前半叶中国时局更迭频繁,社会动荡不安,历史上留下来可以说明万从木坎坷人生的文献资料并不多,可资考证他倾力于中国美术教育的经历和建树的依据也非常零散、有限。对于这个情况,我在做关于他的个案研究时就有体会。但我在读完小说后却感到一种由衷的释然。因为小说很好地处理了真实与虚构的问题,智慧而妥善地把握住了历史真实与文学真实的关系。大事须实,小事且虚,主线须实,副线且虚。立足历史的基本史实和脉络,充分展开和抒发作家的想象和情感,讲述在国难深重的年代里,一位爱国爱家、深明大义的教育家的成长经历,以及他克服各种艰难困苦,把毕生精力投入到中国美术教育事业,践行光明磊落的人生故事。小说主线紧扣时代的脉搏,故事情节贴合历史前行的节点,历史上一些真实的重要事件和人物在小说中均有呈现,足见其小说写作背后关乎历史人文的大量阅读和认知。小说主人公多舛命运的文字描述朴实无华、细腻感人,折射出作者深沉的人文情怀和真诚的人生修为。故事中的万从木,以及黄伯廉、何聘九、杨公庹、卢作孚,乃至异国他乡的竹内小景等人物形象鲜活而饱满,可信似可及。年轻的作家不仅凭借其零散的、割裂的、没有严密逻辑关系的史料写出了一部感人的小说,更以其笔下的文学真实成就且丰富了研究者案几前的历史真实。无疑,比较历史研究中的人和事,我更感动并乐于谈论小说中的万从木和他身边的人和事。这就是文学艺术的魅力和意义。
《从木传》的写作和出版让我想到的另一件事,就是基于历史研究之上的文艺创作,换句话说就是把历史学范畴的社科研究成果转化成文艺作品的事。就我置身30余年的中国抗战时期美术历史研究而言,深以为是一部古今中外战争史和文艺史上未曾有过的历史。其中有许多生动感人、可歌可泣的人物和事件是很好的文学艺术创作题材。如果我们研究的内容和成果能够经文艺家之手转换成为面向人民大众的文艺作品就太好了!立足于历史真实,创造性转换的文艺作品一定会受到人民大众的欢迎,从这个角度来说,《从木传》的写作是具有启示意义的。
(该文选自《从木传》序,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