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一天清晨,窗户上爬满一层霜花,刘哥给我打来电话说,他马上就要回乡下老家过年去了。
认识刘哥那年,他还是城里一个建筑工地的架子工,6年前,刘哥在城里买了房子住下,但乡下老母亲一直不愿意来城里居住。没有老母亲的地方,咋叫过年呐,刘哥跟我说。
在这个倦鸟归巢的腊月,我羡慕那些有老家可回的人。
我赶到车站给刘哥送行。刘哥戴着口罩跟我远远地打着招呼,他提着从城里买回老家的年货。我拉住刘哥的手,心里满是不舍。平时,我与刘哥来往不多,但年关来临前,我特别想跟他在一起,他给我慌乱的心情压惊。
“要不你跟我回老家去看看吧,正好你这两天休息。”刘哥邀请我。正中下怀,我决定跟刘哥去他老家看看。
刘哥的老家,离城只有70多公里。沿途公路都经过整治成了宽阔的油化路,高大林木的树冠处浓黑如墨。
我望见了刘哥村子里老烟囱里冒出的炊烟,这是一个村子里的魂魄。刘哥的老母亲,翻过年就80岁了,面目清矍仁厚,笑容慈爱可亲,动作干净利索。刘哥的家,是二层青砖小楼,墙上苔藓漫漫。院坝竹竿上,晾晒着腊肉腊肠腊鱼,蒸腾着的气息是最浓烈的年味,一同参与这些腊货酿制的,还有阳光、山雾、地气、鸟鸣、人声。老母亲在家养了10多只鸡,其中几只鸡冠高耸、尾羽挺翘、身躯雄健的大鸡公,神气凛然地在院坝上迈着正步。刘哥说,今天你来了,杀鸡。
入夜,刘哥家那个铁钩悬挂的老鼎罐派上用场了,木香沉沉的老柴块燃起的火舌熊熊,欢快地舔着锅底,鼎罐里传来咕嘟咕嘟声,腊肉土鸡混炖的浓香弥漫了满屋。老母亲从那口憨憨的泡菜坛子里抓起酸鲊肉,放在大铁锅的竹蒸笼里,加了红薯用柴火猛蒸。那口泡菜坛子,是1986年刘哥从镇上铺子抱回家的,包浆浸透的泡菜坛子俨然如古董般肃穆。我与刘哥喝着他用山枣泡的酒,吃着香喷喷的土菜。
刘哥把这一年的收入向我交了底,他说一年里又存蓄了7万多元。刘哥大学毕业后在上海工作成家的儿子今年不能回家过春节了,刘哥打开微信视频,把我作了介绍说,这是城里来的李叔叔,他把我当哥一样看待。刘哥那帅气的儿子连声说,谢谢李叔,谢谢李叔,多在我家住几天噢。
刘哥家的嫂子专为我铺了新棉被,嗅一嗅,有山风与阳光的味道。深夜醒来一次,隐隐犬吠是这个静谧村子里传来的天籁。天刚蒙蒙亮,我起床到刘哥家后山走走,林木苍苍掩映的山路上,我看见一支送亲的队伍走来,新娘子穿着绣工精细鲜艳夺目的无领滚边右衽开襟新衣。刘哥告诉我,土家人结婚,有在早晨办结婚宴席的风俗。
早饭是刘哥家嫂子做的,阴米(糯米蒸半熟后晾干而成)煮鸡蛋,特别香。饭后我又去山道上散步,一个担着筐的农人,他去乡场上卖藕,眉上挂霜的农人正给一个来走亲戚的外地人指路:“往前走,走到前面一棵皂角树,再前面,有一户养鹅的人户,继续走,有一座石桥,石桥旁边办席的就是他家了。”
我尾随那人而去,果然有一户养鹅人家,一群早起的鹅,正在山道上扬颈抬掌慢条斯理走着,嘎嘎嘎的声音,让醒来不久的寂静群山不再是一种幻觉。
上午,阳光穿过棉絮一般的云层,撒在村子的山山岭岭上,远远望去,山林高树如镀了一层金光闪闪发亮。刘哥家院坝上的簸箕里晾晒着糯米汤圆粉团,那是屋檐下一架老石磨咿咿呀呀转动中流出来的琼浆玉液制作而成。
刘哥说,再过几天,他就用快递把腊肉、汤圆粉、红薯粉、豌豆粉条给上海的儿子送去。这些老家食物,味蕾上的记忆与喜相逢,会让儿子记得根在哪里。
我回城后的第五天夜里,城市灯火中刘哥又打来电话,他说下午去祭奠了祖先,邀请我腊月二十八到他家团年。当地人有在腊月二十八或二十九提前两天团年的习俗,那是祖祖辈辈一代一代人沿袭下来的“赶年”。
刘哥说,春节前,他已把老院子四周的墙刷得粉白,院旁有一棵300多年树龄的老祖宗一样的黄葛树,华盖如云,枝叶间闪烁着勤劳朴实村人岁月的流光。春节里,回来团聚的老乡们将在这棵树下诉说绵绵乡情。
我答应了刘哥。去山里团年,让我采集滚滚地气,在牛年与虎年天光雨露的交替中,完成我对年的一种郑重交接仪式,憧憬着人间又一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