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陵江水流过江北城,时光带走了新城旧时的模样,外婆种过的菜园地,早已建起密集的高楼。她大半辈子凄苦的人生和暮年老还小的趣事,却萦绕心中回味无穷。
1883年农历九月十六,外婆出生在江北县两路贫农桂景发家。穷人家的女孩子不兴取名字,外婆是桂家的第三个孩子,大家就叫她桂三妹。
外婆幼年缠足,没上过一天学,15岁那年,由桂景发做主,嫁给何姓男子,她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名字何桂氏。何姓男子病逝后,外婆留在城里当佣人。31岁那年,经人介绍改嫁王天禄,外婆更名王桂氏。
外公出生在江北松树桥,读过私塾,先后在盐号和绸缎铺当过店员,曾代表老板到上海出过一趟差,算是见过世面的小人物。1920年6月13日,外公因食物中毒不治身亡。
外公的前妻王颜氏生了7个孩子,只带活了老大老五两个男孩和老六老七两个女孩。外婆改嫁外公,生了我的母亲王子才和舅舅王子荣。外公去世后,外婆在大舅舅的资助下,带着母亲和小舅舅、六姨和七姨搬到临江门豆腐石的一处破屋居住。
外婆在家从没闲着,她给一家布鞋店扎鞋底,每月可以扎几十双。彼时,六姨和七姨在纱厂做临时工,有微薄的收入。七姨工作没多久,颈子上长淋巴结核,外婆东拼西凑找钱给她治病,仍然没能挽救她年轻的生命。尽管生活艰难,每天只吃两顿饭,外婆仍然送母亲和舅舅进了私塾读书。
1925年夏天,重庆城发生了一场大火,从千厮门烧到临江门,外婆的家在熊熊大火中付之一炬。外婆只好找到在江北新城种菜园地的亲戚,从他那儿租了6块菜地和两间土墙房。亲戚的菜地是从一个地主那里租来的,外婆就成了佃农的佃农。
租地要签契约,外婆觉得王桂氏听起来像王背时,就求保长给户警讲一下,给她改个名字。保长讥笑外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生来就是背时命,想改规矩万不能。”外婆就觉得自己命中只带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
外婆为啥要拼命供两个孩子读书?从母亲和舅舅的叙述中,我弄清楚了外婆的心思。前夫病亡后,她在城里当佣人,见识了达官贵人的生活,于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在外婆心底扎了根。她累死累活也要供儿女上学读书,就是想让她的下一代摆脱贫穷的命运。
我的外婆没有澎湖湾,只有租来的菜园地;她头顶上没有闲云野鹤,只有毒辣的太阳和刺骨的寒风。我至今也难以相信,一个小脚女人,用一把锄头和一担粪桶,在狭窄的土埂上来回奔忙,仅靠几块菜地,就把一对儿女从私塾小学供到师范学校毕业,培养出了两名中学教师。
外婆后来和我们一起住在中兴路坎井街,照顾我们兄弟姐妹。解放后重新登记户口,居民代表叫她王桂氏,因“桂氏”谐音“背时”(方言:倒霉),外婆一听就冒了火:“我最烦别人叫这名字,背时背时,背他妈一辈子的时!”
不久,六姨的大儿子刘家驹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六姨因早年在纱厂做工患上矽肺,被丈夫抛弃后病故,外婆是刘家驹唯一的亲人。一块“光荣之家”的匾,挂在我家大门上,外婆成了受人尊敬的军属。
我家住在大众食品厂旁边,有一天厂里的喇叭播放京剧《打金枝》,外婆灵机一动,兴奋地喊道:“金枝这名字好听,我要找户籍,把‘王背时’改成‘桂金枝’。”
外婆改名字的愿望,历经3个时代,终于在新社会变成现实。外婆逢人便说:“我叫桂金枝!”春节期间地段代表上门慰问军属:“桂金枝,快来领慰问品。”外婆打着哈哈笑,仿佛自己成了金枝玉叶。
母亲退休后,外婆不再管家务,身上揣着母亲和舅舅给的零花钱,时不时拄着拐杖去下馆子。有一次外婆去南纪门“渝味”进餐,破天荒要了一杯“五加皮”。外婆喝得满脸通红,走路歪歪倒倒,餐馆服务员怕她出事:“婆婆,您住在哪里?我送您回家。”
“我叫桂金枝!住在坎井街!”嗓音既洪亮又豪迈,惹得众食客开怀大笑。服务员把外婆送回家,她得意万分:“好笑人哟,我喝了一杯甜酒就醉了,房子和人都在晃动,好笑人哟,嘻嘻……”
外婆活了94岁,去世后被葬在江北的山坡上,前后左右都是绿油油的菜地。从菜地里来,回菜地里去,外婆的心愿得到最大的满足。
多少年了,每当给后代提到先辈,我就会把外婆更名的故事讲给他们听,让记忆在血脉的传承中延续。
桂金枝——这是一个多么动听,又多么难忘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