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以及之后的很长时间,我甚至都没意识到七夕会是一种节日,毕竟,孩子们对于节日的定义相当简单:放不放假?当然可能最重要的是:有没有好吃的?毫无疑问,这两样都没有。而且,也没人——比如我的父母告诉我,说七夕是一种节日。从来没有。但回想起来,七夕对于童年的我,是很丰富的体验,尤其对应现在严格有序又逼仄枯燥的城市生活而言,更像是一种延绵的富于兴味的过程。这么说吧,那时我的七夕从七夕之前就已经开始了。
我是在一个小县城长大的。说到七夕,我脑海里就会很自然地浮现出一幕熟悉又真切的场景:黄昏过后,在夜幕尚未完整地覆盖瓦顶之前,每家每户的大人就会次第走出来,提着水桶,桶里荡着木瓢,他们将水一遍遍浇向门口的空地,热气哗地升腾起来,夹杂着尘土,水流将门前的碎屑、树叶冲走,一些石板裸露出来。入夜后,整整一条长街上,石板路就像是被夜洗濯过一样,黝黑,发亮。这时,每家每户的男人会将自家的竹床擎在后肩,从堂屋挪移到户外,选一个妥帖的位置安放,偶尔也需要用纸板之类的东西塞到其中某只脚以作固定。妇女们手执湿帕子出来了,将竹床左右一顿揉搓直至清洁。做完这些预备后,老人们三三两两出来,有的提竹靠椅,有的是一张小凳;随后是刚刚冲完澡的孩子们——比如我,穿一个小裤衩,顶着湿漉漉的头发,竭力躲避着母亲手里难闻的痱子粉,从屋内怪叫着跑出来。户外,一条街都像是竹床连起来的,大人们相互点火敬烟,摆起一天当中的龙门阵,有的嗓门大,炮仗连天,有的坐在暗处,寡言讷语,只有唇间烟头明灭;妇女们——有的还在屋内忙碌,有的则开始在竹床旁燃香薰虫;老人们摇着蒲扇,轻言细语;那些小伙伴们呢,很容易凑成一堆,猫到大人们瞧不见的地带,不是掏蝉蛹,就是抓蟋蟀,或者是斗鸡——横冲直撞的,捣得腿上布满淤青。不管哪一种,都让大人们头疼。刚刚洗净的小身板,等躺倒竹席上,还得被老娘摁着,重新又抹那么一遍痱子粉。
如果说孩子们还有安静的时刻,那就是躺倒了竹床上;如果说,这是一部漫长的夏夜游戏,它最重要的部分,就是这样的一刻。它的高潮部分,总是与七夕有关。
谁说的,故事是这世上最疗愈的药物。人的天性里都有对故事的需求。我最早的文学教育,便来自这样的夏夜,露天街边,躺在竹床上,耳朵里听着,眼睛则对着那无边无际的星空。在我耳畔讲故事的人,是我祖母。祖母没念过一天书,想必也不识一字,脑子里却装了各式各样的故事。说来也奇,看过好多书都忘得干干净净,但她讲的一些故事至今还那样清晰。比如她出了一道谜题,我还给女儿讲过:两弟兄,并着睡,一个亮肚子一个亮背。
自然,女儿是猜不到的。现在的孩子根本就难见到瓦屋了。牛郎和织女,当然也是祖母讲过的。我已不记得她具体讲的每一句是什么了,但我还深刻地记得她讲述时的那种神情,带着一种向往,一种甜蜜,还有,一种现在都无法解释的神秘。讲牛郎织女,就要说到天上的星星,就要说到这个词——七夕。啊,那也是我最早和最后的星空记忆——此后我再也没有了这样的教育,我所认识的星星,几乎都是她指认给我的。她一遍遍讲,然后一遍遍告诉我,只有这一天,牛郎和织女才能相会,也只有这晚,星星是最亮的。所以,整整一个夏天我都会带着一种隐隐的期待。“你看到没?那就是鹊桥啊!”到那晚,她会指着夜空,用一种听来迷惑的语气说,“你要仔细看,运气好的话,你可以看到他们两个在桥上牵手。”每次我使劲瞪着眼睛,却总是没能看到她说的那道鹊桥和那种相会牵手的画面。我也从没告诉过她,其实我一直就没喜欢过这个故事。明明是一个悲剧,为什么她叙述得那么甜蜜。很多很多年后,当我自己也成为孩子的父亲,我似乎理解了这个故事:正因为悲剧是人生的常态,所以圆满才是人们最大的愿望。再没什么比这更值得期待和更珍贵的东西了,尤其对于一个女人而言。
所以,回头来看,我所记得的那些七夕更像是一种人生的馈赠,一种对星空的认识,一种情感的启蒙和教育,粗浅、质朴,尽管如此,已经够我一生所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