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日记本的时候,我听到心怦怦直跳的声音。抬头,太阳已经没入苍茫的大山之中。我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找到那条路,趁着天空还有点点余晖。
我打开电脑,快速搜索地图:陵江区、大山镇、土地村和玉竹桥。
地图里,土地村距离玉竹桥不到3厘米。
3厘米,不长,按比例算不到15公里。
3厘米,很长。长长的路上,伏着无数个山头和看似平静的河流,长长的路上,趴着让人尖叫的“猪儿虫”和“蟒蛇”,长长的路上,有着妻子一生的目光。
那时候妻子刚满10岁,妻妹不到8岁。她们住在土地村,外婆家在玉竹桥。父母亲都不在家,她们成了留守儿童,姐妹俩相依为命。
这是一条通往外婆家的路。我只是不知道,这条路隐藏着妻子和妻妹两人童年的秘密。也没有想到这是一条充满艰辛曲折的路,更是一条重生和光亮的路。
我是查找资料时,无意在妻子的一本泛黄的日记本中看到这条路。惊诧中我看到一个系着马尾辫的小女孩,牵着另一个小女孩在山间奔跑,在河边哭泣,然后又欢天喜地的情形。
我决定去看看。小雪当天,9点一刻,我的车停在了土地村。这个时间,差不多是10岁时候的妻子准备锁门去外婆家的时间。外婆告诉她们:“不上学就到婆婆家,婆婆给你们做好吃的。”
一定是想念外婆了,妻子那天拉着妹妹出发了。那天天气不错,妻子在日记本上记着一个“晴”字。
走上第一个山头,我花了一刻钟。回首那座老屋,正在远处若隐若现。我不知道那个小姑娘,在这个时候回没回头。
这不是我第一次走这样的山路。我到外婆家,也要绕几座像这样的山头。丘陵山间的路忽上忽下、狭小曲折,我常常觉得背后有什么东西跟着,必须跑过它,才不至于被吞噬。于是我时常与风赛跑,累了猛然停下,回头一看,空无一人。
此时我不敢跑,湿滑的小路和臃肿的身体,让飞奔只能限于想象。我不知道妻子在哪里遇到的蛇,也不知道今天自己会不会遇到。她在日记中说:“看见一条蟒蛇……我拉着妹妹一步从它的身上跨过去。那蛇真大,我们跑到山顶才缓过神来。”“蟒”是用拼音写的,读小学四年级的妻子,写的时候估计还很惊恐,脑海里还盘旋着一条大蛇横卧的模样。
我默默从树上折了一根枝丫,为自己壮胆,也想为我的“妻”撵走那条蛇。
一个小时后,我气喘吁吁。一块菜地旁,遇到一个老人。我停住问他前往玉竹桥的方向,老人拔着萝卜,有些狐疑地看着我说:“坐车20多分钟就到了。”
一条银色的公路,在我毫无准备的当下闯入我的视野。一排排造型别致、洋气十足的农家房屋,也在我的目光中向前延伸。我知道妻子26年前曾经走过的路,已经完全融入了现代化建设的山村叙事之中,变成了一块平地、一个园区、一处花园、一段高速、一段铁路……我走不进去,她也只能回忆了。
但我一定要找到那条河流。妻子在日记本中说:“妹妹不小心掉进了河里,被水冲出老远。我顺着河边跑,终于拉着她。然后,又从水里捞出她的鞋子。我举着妹妹的湿衣服,在河边跑啊跑……”
文字里风清云淡,但我的眼眶就在这时湿润,我不敢想象那是怎样的一种惊险。
我知道那条叫曲水的河流。我回头开车——有些羞愧,我远没有妻子和妻妹那么坚强。
11点半的时候,我到达了那条河流。清清的河水在冬阳下闪着金辉,一片岁月静好。河面有桥飞架,桥下旧时石墩已经残缺,不少布满苍伤的青苔。妻子和妻妹一定是从水中那些石墩上跳过去的。四五十厘米的间距,对稚嫩的妹妹还是有些挑战。妹妹那天兴奋,在姐姐来不及的提醒中,从石墩中突然掉了下去。妻子顺着妹妹被水冲走的方向急奔,瞅准一个机会,坚决地把手伸给了妹妹。
妻子没有在日记中详细记录这个过程,但我此时完全能够想象——心里很紧。
去外婆的家,只能暂缓下来。姐姐贴心地让妹妹把衣服脱下,双手使劲地拧,衣服里水开始像一股股水花洒落,然后又一点一点地渗透。姐姐把衣服撑开,迎着风开始奔跑,风吹起湿漉漉衣服的时候,她的心头一定会想起关于风帆一类的词吧。
两个小女孩最终在下午两点过见到外婆,不知道妻第一时间哭没有,或者装着什么事都没发生。我估计她应该没哭,一定还叮嘱妹妹千万别说出口。告诉外婆,外婆会担心,妈妈会揪心,再去外婆家,要等到春节爸妈回来陪着,小小的她不会做这样的选择。
妻子读初二的时候,母亲对她说,不读书了吧,跟着秀英姐姐去学裁缝。
那个时候,外公走了一年,外婆半年后也跟着去了。父亲和母亲还要出门打工,他们实在不放心把两个孩子都搁在家里。
我在妻子的日记本里,第一次看到她落泪,她说听到妈妈的话后,“看到所有的花儿都凋谢了。”这个12岁多一点的孩子,穿着外婆买的新衣服,拿出外婆曾给她的零花钱,去商店买上一摞纸钱,然后“疯一般地冲向外婆家”。
妻子去了外婆坟头,给外婆点燃纸钱。她一定和外婆说了很多很多话。她知道这一走,可能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
坟头的草在摇晃,在无声的哽咽中,她听到“外婆在说话”。
第二天,妈妈对爸爸说,昨晚梦见外婆说她外孙女是一个有出息的孩子,说什么书中自有黄金屋。爸爸很惊奇,他告诉妈妈昨晚也做了同样一个梦。
他们没读过书,不知道什么叫黄金屋,但他们相信外婆的话。爸爸说,那还是让女儿读吧。
妻子一个人从此住到学校。从初中到高中,然后争气地走进了大学课堂。
每年清明,妻子都要去祭拜外婆。走在路上,她的内心百转千回。有一次回来,她痛心地写下一句话——“外婆在,这条路就是甜蜜团聚的心,外婆走了,心就随着这条路远了碎了。”
很多年后,妻子到乡镇工作。她乡下的卧室,放着一张陈旧的架子床。我问她是从哪儿来的,她笑着没回应我。那天回家路上,我突然明白,那一定是外婆的床——妻子一直沉醉在外婆的温暖里。
(作者系某市级部门工作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