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从干冷冬寒的巴蜀成都来到西双版纳,如同来到冷暖不同的两个世界。阳光是西双版纳的助温器,历史预报这块土地气温从未降至10摄氏度以下。眼下,漠河零下46摄氏度,燕北飘雪,黄河冰封……而西双版纳温暖得让儿童老人都薄衣蝉袖,连花儿都不好意思天天换一身新裙……街头巷尾,辽语吉言鲁话豫调如方言相声入户登门,天南海北候鸟式的老人出门郊游衣沾花粉,脚染树绿快乐悠然……一种被热带雨林深深触动全身心的趋使,我走进热带雨林。
迎面而来是望不到顶的参天大树,高难企及的古树,目不暇接的奇树名杉,枝连千尺叶叠百丈的宽叶林,羽翎状的巨型芭蕉如旌旗猎猎威容堂堂排开,无法想象竟有巨藤粗如龙蛇,凌空横跨大树与大树之间,其藤叶盖压脊冠藤梢伸拿云天。不认识的一种茎粗叶厚,展开双手衡量可达一米有余的植物,叶阔如轮,小儿坐其上可安然擎托,兴奋的我在叶上直拍巴掌!在隆冬都说花无群芳,姿无亮丽,在版纳热带雨林邂逅红花欲燃,白瓣胜雪,黄萼金镶,一朵花开得有人样高,随行小女孩青葱十指,踮起脚去抚摸花苞,估计是昨夜风大吹落花瓣一地,像一场红色的雨,又像白色雪地……我走至跟前,不禁一叹。再起眼看,那些叫不出名儿的花卉一丛丛绽蓝,一簇簇浅紫,傍树依藤,高高低低,错错落落轻舒态妍,娇多媚煞……身置雨林让我仿如坠进森林迷宫。
在热带雨林中寻找一个你需要的思考,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我看见一棵大榕树绞缠着另一棵树,再前行又发现这种现象。同行的一对夫妇,妻子穿着鲜色的衣裳,在根柱树紧紧绞缠包住另一棵油棕树的大榕树前拍照。这对夫妇一定是被大榕树箍裹、扭绞油棕树的奇异之形、古怪之貌而惊叹,兴奋地按下了快门。大榕树雄性的荷尔蒙亢奋箍紧怀中的油棕树,它为什么会这样强揽悍抱与己不同的树类?这是植物间的亲密友好,还是弱肉强食的欺凌霸道?我的疑问忽视更残酷的现实:大榕树的根柱树从油棕树的下端往上绞杀箍裹,将八九丈高的油棕树几乎绞缠得里外不见其身,仅能在叶冠空隙间看到油棕树茎条状的叶条,仿若一个灭顶之灾的生命在苦苦挣扎……
一部植物史的书中曾有这样的表述:植物的世界充满了欺凌诈骗和生死杀伐的战争。
大榕树是静止、固定不能活动的。它结一种饱满的果实,因风吹雨打或鸟雀、松鼠、猴子等动物食后,通过粪便使种子落在油棕树上。大榕树的种子寄生油棕树为母体的养料、水分破壳、发芽、成苗,然后生出许多如细线般的悬垂气根须。气根须由细长粗,成为根柱树时,其野心膨胀,大榕树便残忍地割脐生养之痛,无情撕裂亲情,对油棕树展开全方位吞噬绞杀,至到枝瘦叶败,身形萎缩……最后连同母体的枯骨也成为大榕树的补品……
世界各地的热带雨林生长着绞杀榕至今还有750多种,植物世界的生死存亡的竞争(战争)难道也非依循一树成功,他树必毙的铁律?眼前这棵大榕树已是冠盖四方,身硕体巨,它对油棕树从头至尾的绞杀吞食。在植物世界人类肉眼看不见的那些把门锁户的韬光养晦,那些使用忘恩负义的独门暗器,那些膨胀的磨牙咽血的杀伐掠夺,其本质就是为自己争夺阳光、空间、地盘、给养……这是植物世界悄然无声地生存斗争的自然选择,是大自然赓续植物的新陈代谢,物竞天择的必然和秘不告人的天机。
热带雨林是上苍给西双版纳独特丰厚的馈赠,而树木又是雨林的长子。顺路上山,云霞金光浸染眼前由雨林树冠覆盖的莽莽苍苍的山脉,青黛如墨的雨林植物带逶迤遥峰近岭,阳光被树枝剖拆成束束光条,透穿在树干与树干空隙间,呈现出奇异神秀不可穷其妙的通透视角。耳边那叶轴、叶柄、叶梢、叶边晨雾化珠,落滴声脆。见一深谷崖壁寸土尺壤不见,一棵大黄葛树却能在崖坎壁缝中横斜凌空,强壮的躯干在壁崖上秉深谷之性,成造化之功,犹如横戈却万夫其态势堂堂,枝杈触岩挂石如千剑出鞘凌厉欲夺,几根粗砺似巨蟒的树根盘屈交错钉壁抓岩,无以计数的粗细之根由上而下直扑谷底……人一生能遇见这样一棵凤毛麟角不足以其贵的谷崖大树,实在是领略到上苍造物的诡谲万象!
几只大鸟站立深谷绝壁的黄葛树冠举目,偶尔鸣叫,声回谷壑。如巴掌大的彩蝶,似指姆大的粉蛾,长满一身长毛的“毛毛虫”啃食着地衣,蜗牛三五一群在落叶上蠕爬,那些昆虫在深谷上翻飞窜扑……太阳将谷壁两边的杂树花草穿金佩银,形成不同色差和冷暖各异的深谷奇观。
我似乎有所悟察:西双版纳高山的热带雨林绿色与平地的热带雨林绿色与深谷的热带雨林绿色迥然不同:热带雨林收千树于己,容万木于身,搓揉万万枝茎叶片,揽纳印度洋的暖流,横断山脉的潮湿和昼夜变化,把雨林的五颜六色兼容并蓄,绽放出不同的色差来:高山雨林的墨绿、黛绿、深绿;平地雨林的嫩绿、碧绿、翠绿;深谷雨林的油绿、葱绿、水绿……大自然给版纳雨林如一个巨大的颜色收纳容器,再调制出淡扫轻眉般的灵秀,沐净身心般的静雅,古朴浑厚般的沉凝,烟染水浸般的清明,让绿色在热带雨林如海洋那么激流澎湃,敞怀高吟……
在雨林深处一条Y字形小路口,我们不知该走哪个方向。忧虑之间,一棵古意苍苍的巨树让我们决定向它走去。原来这是一棵古老的橡皮树。初视惊叹,继而好奇,上去四五个人围抱。树皮龟裂粗厚如甲古文般,青铜色的裂缝幺指拇宽,树足足有五六层楼高,顶冠翠盖可拥百人坐歇。橡皮树悬根露爪,凸包拱瘤,根盘四周,根与根你挤我压,翻绞窜缠,腾爬弯行八九丈甚至更远……大家拍照、摆姿、定格,我却独站一边:一个思想活跃情感奔腾的个体,与一棵无意识而又博大高古的巨树对立:仰视它,平视它,俯视它,久凝它……再用双手直接抚摸它、触及它,伸开双臂搂抱它……文学驰聘的想象让我大脑活跃的思维邈远无垠:美国的巨红杉、非洲的波巴布树寿龄达五千岁,橡皮树寿龄累加能跨千年之门?中国古话讲“寿比南山不老松”是否能与比肩?站立橡皮树下面,人如中国水墨古画中的寸马豆人,一种曾祖父、高曾祖父、曾高祖父的曾曾高祖父的生命根脉从脚跟直涌到头顶:人的岁月嬗替太快速,若流时节更新人寿太短暂,人经历春夏秋冬,与橡皮树顺应时间的流逝,生长积累纤维,实现体积与厚度及年轮的增加。这棵橡皮树与时间规律、季节轮换、持续生长融为一体,相互度量,见证彼此并相行绵长……要在雨林去寻觅橡皮树上是否超越唐宋深藏其中的断章,去探触跃过明清鲜为人知的那些残页,能寻找到这样苍老的痕迹吗……
从清晨到黄昏,有限的时光与无限的自然,在雨林,我以为不是大与小的形容,不是长与短的计量,更不是宽与窄的理解:大自然在热带雨林创造出来的千奇百怪的植物生长,形形色色的植物形态和令人神往的热带雨林意境,怎样去感受、妙悟、理解、认知都是一门究天通地的热带雨林之学……西双版纳热带雨林有2420多平方公里,分别在景洪、勐腊、勐海三个县境内,而我今天所见所闻仅是雨林的一鳞半爪。爱因斯坦说:“我们所能体验到的最美好的事,就是生命神秘的一面,而这种探求生命神秘性的深刻感情,就是真正科学得以诞生和发展的动力源泉。”
明天,再去西双版纳的勐腊热带雨林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