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树有一种特别的感情。
很多树安静地出现在我眼前,很多时候我都想走上前去,拥抱一下它们。树是有生命的植物,也是有情感的植物。
我对树的依恋,是因为树对我的清洗与灌溉。这些年来,我的一些曾经信誓旦旦的朋友,都雨打风吹过了。只有树,那么安静地、从容地、不卑不亢地站在那儿,给我内心一片阴凉,亲人怀抱一样的庇护。在一些无人的深夜,我靠在树身上,心里哀伤的、大喜的、冲动的、卑鄙的毒素,都通过树的根须漫透吸收。通过一棵树的洗礼,我的生命才发出那么苍翠连天的枝叶。
那年夏天,城市热浪滚滚,我到山上度假。白天,我看见那些伸向苍天的大树,像白云里一样寂静。黄昏时,起风了,我听到了森林里的波涛阵阵,这和我在三亚的海边,听到的声音多相似啊。人生就像梦境。有一年,我去东北一个小山村,我看到一面土墙,顿觉眼熟,连风中飘荡而来的气味也是似曾相识的,我在那里一下怔住了。是我在梦里来过。而这些树的吟唱,我又是在哪儿听过?
山中半夜,雷电牵着滂沱大雨。我突然忍不住冲动,要去森林里看看那些大雨下的树。小时候,母亲便反复叮嘱我,娃啊,打雷时,千万不要去树下躲雨。
我站在林中山崖上的一个亭子里,闪电在天边一下点亮,这让我更清楚地看到了苍茫大雨下的树,随着风向,它们波浪一样倾倒成统一的姿势,像手挽着手,像风雨中的搀扶。雨更猛了,风也在不停地吹,我的耳边,刹那之间,传来了树发出的酣畅之声:如千军万马,像铁马冰河,似无数个小提琴的如泣如诉……最后,雨声静了,风也轻了,我走出亭子,抚摩着一棵树,它铠甲一样的树身,远比我的身世沧桑多了。
遗憾的是,那天夜里,我没有给树录音,那可是树的一曲曲“命运交响曲”。但我总觉得,我还会和那声音相遇的。
不久过后的一个晚上,一个小提琴手回到故乡城市举行了一场小小的演奏会。我应邀出席,演奏者是一个头发如波浪翻卷的中年男子,整个大厅,不到200人。在他流淌的琴声里,我沉醉了。
后来,小提琴手让我看他那把黄灿灿的四弦提琴。他让我猜提琴的年龄,我大胆地说,30年吧。他摇摇头,镇定地告诉我,200年。小提琴的木质,是来自深山里的黄杨木。浸泡和打样,做底板,刮灰胎,上漆,备弦,上弦。一把琴的来世,就是一棵树的死亡与复活。
剩下我们两人时,他给我演奏起了《引子与幻想回旋曲》。这是法国作曲家圣桑的作品。在这忧伤冥想的琴声里,我闭上眼,浮现起漫天浮动飘落的黄杨树叶。
在那缥缈的行板里,我恍然想起了山上那些葳蕤苍郁的大树。那些树,与一把琴的相遇,远比人海里两个知音的相逢,概率还要小。那些树在深山的微语和吟唱,就是等待一把转世的琴吗?即使我们每天生产1000把琴,可供选做琴的木质,在苍苍林海中,也好比一棵树在无边森林里的轻声呼吸。不能成琴木,那就好好扎根,一生一世成为沉默的树。
所以,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太多的树,它们一生的微语和吟唱,只能是俯首向心。这让我更加相信,树是有灵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