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进入2021年腊月中旬,眼看就要过年了,老家突然传来噩耗,我71岁的大哥去世了。接到电话那一刻,我脑袋里一片空白,好像整个世界都已消失。
我老家在河北的一个小村庄,父母生养了我们五个姐弟,大姐很早就远嫁到北京,二姐尚未成年就溺水而亡,1951年出生的大哥小学没读完便辍学回家务农,二哥快要结婚时因一场重病不治离开人世。我出生在上世纪60年代中期,在家里排行老幺,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大哥对我更是疼爱有加,充满期许。
大哥从小就让着二哥和我。那时候家里很穷,过年买挂鞭炮,我们哥仨都要拆些单颗下来用于平时放。我和二哥会把鞭炮放在土炕睡觉那一头的席子下面,有时趁对方不注意还要互相偷拿。这时,不管谁哭,大哥会把他的鞭炮拿出来给补上,以平息我们哥俩之间的纷争。
大哥从小舍不得让我干活。一直到上大学之前,我可谓“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那时勤工俭学要交猪草,都是大哥和娘帮我拔够、晒好,再帮我背到学校去交。初高中住校需要带一个星期的干粮和咸菜,大哥在家省吃俭用满足我。要是家里哪天做了好吃的,大哥也会冒着烈日严寒、风雨积雪给我送到学校。
在老家乡下,兄弟之间吵闹打架是常事,但大哥只打过我三次:第一次是因为家里平时只吃粗粮咸菜,只有盖房时才会吃白面馒头和杂烩菜,那天家里盖房子,我就装病不去上学,想留在家里中午吃顿好的,被大哥看出来了,他气得浑身发抖把我踢倒在地,说不好好读书将来不会有大出息;第二次是大哥在当时的公社谋了个看扬水站的临时工,每个月有几块钱工资,我为了买糖吃偷拿了他两毛钱,他先说只要我老实交代就不会打我,当我承认后,他却狠狠打了我一巴掌,并教育我“小时候偷针,长大了就要偷金”;第三次是大哥买了块“宝石花牌”手表,我羡慕得不得了,很想偷偷戴一下,于是趁大哥那天休息将表放在家里的空隙,我将手表戴在自己手腕上去了学校,结果招来大哥一顿打。用大哥的话说:我打你可都是为你好啊!
大哥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当兵,但由于各种原因,他始终没能真正穿上绿军装,这几乎成了他的一块心病。受大哥影响,我也想当兵,并在1984年高考时顺利考取第三军医大学(现陆军军医大学)临床医学专业。上大学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寄一套军装回去给大哥,大哥在回信中显得无比的喜悦,但又舍不得经常穿,只有在走亲访友或重大场合时才拿出来穿一下。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重庆工作并成了家,之后很快有了儿子,生活条件逐渐好起来,我便跟大哥商量把娘接过来,一来是让她老人家享享福,二来是帮我照看一下儿子。我知道大哥有些舍不得,都说“人长再大在父母面前永远是孩子”,他也想天天看着亲娘,也需要娘帮他照看他的儿子,但他还是很爽快地答应了。从小就这样,大哥总是把我排在他自己前面,把我的事看得比他的事更重要,时时处处替我着想。
娘在重庆呆了近两年。因她老人家当姑娘时就抽烟,1998年国庆节的一个雨夜,娘突然大量咳血,我们连夜把她送到医院,她被诊断为肺癌。我们怕老人家经不起打击骗她是痨病(肺结核)可以治好。大哥得知后赶到重庆把娘接回老家调养,好让她老人家将最后一口气落在老家。后来听老家邻居讲,娘到疾病后期疼得靠打杜冷丁,大哥更是日日夜夜守在娘的身边直至她老人家离去。
娘去世后,爹就来到重庆,前后有七八年,最后患上了脑萎缩,大哥得知病情后将爹接回了老家。听说到后期爹大小便都不知道说,照料这种病人艰辛程度可想而知。我远在重庆加上工作又忙,只能时常寄点钱回去,从经济上尽点子女之责,而所有的身心之累、之苦全都由大哥承担了,这让我常常心生愧疚。
爹去世后,大哥来重庆住了个把月,为他大儿子也就是我的大侄子带孩子。我发觉他的相貌、身形远远超过他的真实年龄,头发花白、牙齿部分脱落、背也伸不直了,而且瘦得让人心酸。在重庆期间,我尽量带他吃好的,保证他的烟酒供应,但无论如何也无法弥补和回报他如父亲般对我的恩情。
为了不给他大儿子和我增加过多的负担,大哥曾让我给他找份适合他的工作。虽然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最终因语言不通、身体状况不佳而未能如他所愿。他没有失落,而是笑呵呵的理解,没有给我更大的压力,默默地回到了河北那个熟悉的小村庄,守着我们共同的老家。
因工作原因,父母去世后我极少回老家。虽然大哥很理解我,但每次打电话还是不忘叫我回老家看看,这几乎成了我俩对话的固定模式。他每次都要把老家夸上一番,用他朴实的语言描述老家变化。
他说,现在院子里的茅房已经变成干净整洁的厕所了,以前无盖的蹲坑也换成了马桶,只是因为北方冬天气温低水管容易冻住不能用抽水,而是用大勺舀水冲,这些都是“厕所革命”的成果啊!
他说,老家冬天以前都是烧煤取暖,现在都是清一色的燃气暖气片,既美观温暖又安全环保。老家以前都是火力发电,现在地里矗立着很多风力发电机,风叶不停地旋转,大多数家庭房顶上或院子里都有太阳能接收板,储存的电能用于生活,多余的太阳能电还卖给电力公司,既节约了费用又有效利用了清洁能源。
看得出来,大哥爱老家的过去,更爱老家的现在。他把老家夸得天花乱坠,我确实心动了,打算春节回老家过年。然而,春节的钟声还没有敲响,大哥却突然走了。一个淳朴的北方农民,一个很早就扛起家庭重担的北方汉子,一个像父亲般站在兄弟身后支撑的农村大哥,就这样走了。没有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没有燃烧的纸钱,大哥的葬礼很安静,正如他生前所言:现在老家的葬礼都讲究绿色环保。当我把一束鲜花放在大哥坟头时,早已泪流满面。
(作者单位:重庆市卫生健康委员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