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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对话重庆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精神科副主任医师、副教授、博士生导师周新雨,听他讲述抑郁症怎么成为影响青少年身心健康的“隐形杀手”。记者 周奇 摄\视觉重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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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新雨,重庆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精神科副主任医师,副教授,研究员,博士生导师,教育部青年长江学者,全国青年岗位能手标兵,中华精神科优秀青年人才,重庆市科技创新领军人才,重庆市青年专家工作室领衔专家,重庆市心理卫生协会儿童青少年心理健康专委会主任委员。重庆日报2020年度十大公益人物。
“你是坏种子,不发芽、不长大、也不结果
你该被打碎 你枯死 被烧焦无妨
就永远留在孤独中吧 你不会变好”
这是一个身患抑郁症9岁小女孩的诗,诗作旁还有一幅铅笔画,画着永不发芽的种子和枯败的叶子。
1月25日,重庆日报美好生活热线栏目记者循着这个案例,采访了重庆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精神科副主任医师、副教授、博士生导师周新雨,听他讲述抑郁症怎么成为影响青少年身心健康的“隐形杀手”。
抑郁症像感冒一样常见
谈及抑郁症之前,周新雨给记者展示了两组数据。
2021年3月由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发布的《中国国民心理健康发展报告(2019-2020)》显示,2020年我国青少年的抑郁检出率为24.6%。
2019年周新雨研究团队牵头,在重庆市16个区县对近3万名中小学生心理健康进行调研,发现有抑郁倾向的学生达到13.06%。
周新雨也对比了北京上海一些城市的数据,有抑郁倾向的比例与重庆相当。“从数据来看,10个未成年人中就有一个有抑郁倾向,它是一个常见的情绪障碍不容忽视。”
但另一方面,周新雨也反对对抑郁症的污名化。“首先抑郁可能是每一个人都阶段性存在的情绪,即使有抑郁倾向不一定会发展成抑郁症,最重要的是抑郁症可以被治愈。”
在周新雨等专业人士看来,抑郁症就像感冒一样常见,但社会上很多人就是对包括抑郁症在内的精神疾病心存偏见。
“我是神经内科的博士,后面去了精神科做医生。”周新雨还记得,当时他的母亲还无法理解,为什么儿子要去精神科跟“精神有问题”的病患打交道。
“不仅是我父母,包括很多未成年人的父母、同学也不理解抑郁症。”周新雨在临床中遇到部分孩子被诊断出抑郁症后遭到同学的歧视,不少父母认识不到抑郁症的严重性没有及时送医。
“抑郁的孩子往往有个不幸的家庭”
读博期间,在他的导师、著名神经病学专家谢鹏教授的指引下,周新雨接触到“儿童青少年抑郁症”心理疾病的研究。有一次他跟着导师坐诊,碰到一个9岁的抑郁症女孩躲在妈妈怀里哭泣。
他上前询问女孩是否需要帮助,女孩的妈妈递上一个纸团,纸团上是女孩的铅笔画和一首诗——
“你是坏种子,不发芽、不长大、也不结果
你该被打碎 你枯死 被烧焦无妨
就永远留在孤独中吧 你不会变好”
“看到这些句子,我在想一个孩子内心是多么绝望才会留下这样的语言?”周新雨了解到,眼前的这位小女孩是因为家庭关系不和睦引起的抑郁症。
“很多抑郁症的小孩都受到家庭关系的困扰。”周新雨表示,青少年抑郁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家庭和学校都是预防孩子抑郁的“主战场”。
2019年周新雨遇到一个初二的男生,他老是头晕想吐,但经过很多科室的诊断却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周新雨细心询问了男生的情况,发现一个不太寻常的细节。
“这个男生只是在周一到周五犯病,除了呕吐也有其他抑郁的倾向,但周末比较正常,我高度怀疑这是一个心理问题。”周新雨做了家庭结构的调查,原来孩子的父亲也是同校的老师,上学期间每天都会来班上检查儿子作业,给孩子造成了非常大的心理压力。
周新雨提醒家长,未成年人抑郁症状与成年人不一样。学龄儿童会把情绪上的压力转化为躯体上的不适,出现例如头晕、呕吐、心悸心慌等症状。“未成年人心理抑郁症状非常容易被家长忽视,甚至非专业的医生诊断起来都困难,如果发现孩子持续性出现这样的症状一定要及时来精神科做诊断。”
“厌学也是心理抑郁的一种表现”
在周新雨诊断过的患者中,有一些孩子其他都没什么问题,就是不愿意上学。
有一个四年级的男孩告诉周新雨,“我会提前很早到学校,但我就是不愿意踏进学校大门,我站在门口徘徊等到下一分钟就要打上课铃了才进去。”
“他的父母也无法理解,自己并没有给孩子太多学业上的压力,为什么不愿意去上学呢?”周新雨凭借自己多年的经验意识到,眼前的这位小男孩可能遭受了严重的校园霸凌。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因为肥胖问题小男孩长期受到同学的歧视。学校运动会的一些集体项目,例如接力赛因为小男孩跑得慢拖了班级后腿,也遭受了同学肢体上的暴力。
“很多孩子在学校被欺凌了,不敢告诉家长和老师,只能通过逃学的方式来回避学校环境中的压力。”周新雨介绍说,4年前自己还诊断过一个抑郁程度更严重的女孩。
女孩已经上初中了,因为跟老师发生了冲突,有了自残行为。“老师让她上课时候去罚站,她不去,每节课都跟老师较劲。”周新雨认为,无论学生对错,体罚都容易损害未成年人心理健康。
面对社会上不少声音把心理问题归结于孩子本身,“别人都不会抑郁,你怎么这么脆弱呢?”周新雨却不以为然,“尽管青少年抑郁症的病因目前并不清楚,但更多的调查表明抑郁受社会环境因素影响更大,特别是家庭与学校环境,但并不能简单归因于某个因素。”
周新雨提到,对于家庭原因导致的抑郁,除了常规的治疗办法,家庭治疗也是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就像前面提到的那个一上学就呕吐男生,我们会改变他父母的一些看法。”周新雨举例说,不要每天去班上监视孩子的一举一动,通过调整父母的行为缓和家庭里的关系,从而让孩子和父母和解。“家庭治疗的目的在于父母和孩子之间建立起一个健康、温馨、和谐快乐的亲子关系。”
针对学校原因导致的抑郁,周新雨会建议孩子换一个学习的环境。“家庭是无法选择的,但学校可以选择,有时候面对复杂的学校环境,孩子、家长乃至医生都很无奈。”
“抑郁治疗非常安全,家长不必过于担心”
前几年一个叫杨永信的医生通过用独特的“电击疗法”治疗网瘾少年引起舆论哗然,很多家长担心送孩子去做心理治疗不知是帮他还是害他?
周新雨告诉记者,抑郁症的治疗方法包括心理疗法、药物疗法和物理疗法。网上提到的全称叫“改良无抽搐式电休克治疗”,是一种常见的物理疗法。
“电休克治疗在心理疾病的治疗上已经有超过一百年的历史,是一种非常安全有效的治疗方式,但绝对不能被滥用,一般只针对重度有自杀倾向的抑郁患者。”周新雨说,电休克治疗是在全麻的状态下做的,患者并不会感到痛苦。
“轻度抑郁症我们一般采用心理治疗,通过与未成年人及其家长的沟通改变他的认知,规范其行为,从而改善其抑郁情绪。”周新雨称,中度和重度的抑郁患者要以药物治疗为基础。“我们发现有些孩子脑部的神经递质发生紊乱,必须通过药物来调节,改善他的情绪。”
“事实上,抑郁症的规范治疗非常安全,家长不必过于担心。”周新雨称。
抑郁治疗的困境
抑郁症发病率不低,与之相对应的医疗和社会资源并不充足,导致了治疗的困境。
“重庆乃至全国能做心理治疗的医生非常少,就重庆而言不超过50人。”周新雨表示,精神科医生半天大概只能做3到4个病人的心理治疗,很多患者很难预约上医生。
另一方面,学校的心理老师配置不足。周新雨以重庆某个区县为例,在校中学生约有8万人,但当地中小学专职的心理老师却不到20个。
周新雨认为,预防和治疗未成年人抑郁需要全社会共同努力。
对家庭而言,民主的氛围非常有利于孩子的心理健康。周新雨以自己为例,“我出生于一个垫江县普通家庭,学习成绩也从来不是特别好那种,高考成绩也只比重点本科线略高。”但周新雨非常庆幸,父母始终尊重自己的选择,才有他今天的一些成就。
他高中转过学周围一片反对声,只有父母支持他;报考大学专业时,父母也让他按照自己的意愿填报;从神经内科转到精神科,父母虽然不理解,但也支持他的决定。“我记得父母跟我说过,只有你自己最了解自己。把孩子的事交给孩子自己掌握,给予建议却不强迫支配,这种放手是信任也是尊重。”周新雨表示。
同时,学校应该配置充足的专职心理老师,对有抑郁倾向的孩子及时进行心理辅导,制止校园霸凌,不倡导体罚教育。
“从全社会的角度讲,我们可以做的也有很多。”2020年周新雨组建“阳光心语”志愿者服务队,两年来志愿队走进多个区县为5000余名贫困留守儿童开展免费心理健康筛查及义诊……
为什么叫“阳光心语”志愿者服务队,不少人感到好奇。周新雨命名时候也思考了很久,“心语”是来自心灵的语言,而他们作为志愿者想做一束光,照进孩子生命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