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做的菜,凡有木耳,我都爱。木耳炖鸡汤,我不吃鸡肉,专盛木耳;木耳炒肉片,我把肉片拨到一边,只挑木耳。
不仅因为它是食补的良材:能明目、健脑、补气提神;不仅是它那如翩然蝴蝶的翅膀,带来餐桌的美感。还在于,它有着我的一份情怀。
26年前,我在市内一个家具厂打工,被派到东北,了解木材原料情况。忘了那座山的名字,那大森林的画面却是刻骨铭心。拖拉机响雷似的轰鸣戛然而止,我和老孙、老孙的徒弟小郎跳下车。老孙指向一片密密的林子:“穿过林子,去采伐区。走快点,天黑前能返回。”
老孙是丹东一家木材厂的老板。他面色红润,手臂结实,肩膀上搭一条黑乎乎的毛巾,裤管绾到膝盖之上,看起像个农民。我们脚下的路,是搬木头的工人踩出来的,一米见宽,泥土中夹杂着山石,嫩绿的草修饰了路沿。往前,看得到的距离不足10米,再远就被林子淹没。我们的脚步像一把刀子,不断“剖”开林子的肚腹,越“剖”越深,深入到一条阴沉的谷沟。
沿途树种杂乱,白桦、赤松、杉树、柏树,多数我叫不出名,长相也五花八门。有的修长得看不到树梢,像是伸进了云端;有的粗得像个盆,双臂也搂不过来;有的密集得枝杈左伸右斜,勾肩搭背的样子;偶尔见到有树干拦腰折断,并无刀劈的痕迹。老孙说,那是雷电劈断的。经历了一个冬天的冰雪尘封,林子里几乎没有人的足迹和气息,连鸟也很少。打破死寂的,是雪化后的溪流潺潺,是老孙和小郎大着嗓门的玩笑。
差不多走了3个小时,小郎军用水壶里的水被我喝干见底了,脚下的“刀子”还在林子里“剖”进。老孙说,快到了。我咬牙冲向前面那段缓坡,小路在此断了,面前是一片开阔地。远处,我终于看到长满清一色水曲柳的林子——那就是我们厂所需要的材质。
面前的开阔地,被新长出的草占领。砍倒而没运走的木头,横七竖八,狼藉不堪,像电影上的古战场。我实在没有力气走向水曲柳那苍翠的林子,困倒在一根黑不溜秋的朽木上。饿和渴,让我有眼冒金星的感觉。恍惚中,突然发觉飞来了黑色的蝴蝶,一只,两只,我惊奇地睁大了眼睛,越来越多,一群一群的,扇着黑色的翼。
迷糊中,我看到老孙捏住了一只蝶。他把它放在我鼻孔下,木质的纯净气息,飘进鼻腔;他把它塞进我的嘴里,一股清香渗入唇齿。
我惊叫着从朽木上站起:“啊,木耳!”原来,那扇着翅膀的黑色蝴蝶,是在木头上长出的木耳。我第一次看见还在生长的新鲜木耳,它竟然是从腐朽的躯体里长出的神奇精灵!
我小心翼翼地采下一朵,在鼻下嗅嗅,在嘴里咀嚼。含着露水、阳光的味道,解渴,充饥,我浑身又有了力气。我像一只在原野上飞翔的黑蝴蝶,向着那片柳林奔去。我在林中仰望,望着水曲柳高大通直的树干伸向碧空;我摸着粗糙的树皮,像摸到了时间的质感。
多年之后,小郎带来几个让我意外的消息:那条刀子似的小路拓宽成林间公路,春天一到,游客、植树人、科普工作者、环保志愿者,让山林热热闹闹。老孙关闭了木材厂,他在砍光了柳林的空地搭了间木屋,过着种树、护林、采木耳的生活。
我打开小郎寄来的包裹,是一包木耳。这一朵朵的黑木耳,美丽的黑色的耳朵,像在聆听着阳光和风的语言。它们带我飞回那难忘的往事,更让我看到了时下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