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是有呼吸的。在深夜处理书稿时,我总感觉那些纸页会在灯光下微微起伏,如同刚出窑的瓷器在冷却时发出的细碎声响。朱琰《陶说》、蓝浦《景德镇陶录》、许之衡《饮流斋说瓷》,三部典籍如同时空深处递过来的三面镜子,照见同一种美,却又折射出迥异的光泽——历史的肌理、工艺的繁复、审美的多元。它们彼此补充,又相互映照,构成中国陶瓷的完整叙事。
翻译它们的过程,像在整理一座座跨越千年的窑场。朱琰以学者的身份、史家的目光,梳理历代窑口的兴衰,考证早在黄帝时代即有陶正,为设置专官管理陶业之始,到虞时有了泰尊、甒大等礼器,以“今→古→明→器”为序,主张“学而求其实用,有裨于国计民生”;蓝浦全景式系统梳理景德镇窑业,补朱琰《陶说》之不足,详述清代官窑制度与民窑生态。其笔下的匠人,在盛夏的窑火前挥汗如雨,“开窑工匠用布数十层制成手套,蘸以冷水护手;复用湿布裹头面肩背,入窑搬匣……”以宏观视角下的微观个体观照,结合匠人口述实录和文献互证,始终承载陶为民生,瓷载国魂的精神内核;许之衡则更像一位带领我们徜徉于古董店铺与文人书斋的鉴赏家,将器物审美提升至文化精神层面,写明代的瓷器如同初唐四杰“壮奡华贵,开盛唐之先声”,把康熙年间的瓷器比作李白、杜甫,“无美不臻,而波澜老成,纯乎天马行空,不可羁勒矣”……诗瓷互喻的文化比较范式使静态的瓷器也有了脉搏和寄情。这些文字,有的像宫廷档案的只言片语,有的近乎工坊里的配方笔记,有的又如同雅集沙龙中的即兴品评,但它们最终都指向同一件事,即中国人如何用泥土、火焰与智慧、胆识,创造出世界上最令人着迷的器物。
瓷器最动人的特质在于它的矛盾。配方精确到分毫,却诞生了最恣意莫测的窑变;陶务条目森严,但也要依赖绘画施彩师傅“必熟谙颜色火候之性,以眼明心细手准为佳”的经验;令人惊艳的美妙釉色,往往来自某个配方误差的清晨。这种精准与偶然的不期而遇,匠人经年累月的守候——呵气、等待、摩挲,终让制瓷从工艺升华为一种身体记忆,代代传承为一个民族的文化密码。
将这三本书编译于一体,不仅仅是古文的现代化转译,更是为了让今天的读者能触摸到那些藏在釉层下的温度。读到朱琰考证某座古窑,我们大可以打开卫星地图,看看那片土地如今是茶园、高速公路,还是新建的文创园区;读蓝浦写“釉水肥厚处若堆脂”,我们不必拘泥于“猪油”或“蜂蜜”的比喻,只需想象指尖滑过一件刚出窑的瓷器时,那种微微的温润与阻力;当许之衡以诗意诠释瓷器的神韵与情致,我们或许能从当代艺术中寻找到相似的表达——极简主义的白瓷,或是抽象表现主义的窑变釉,都在延续着对同一种对美的追寻。
现在这些文字将穿越新的火焰。当你的目光抚过书页,或许也会在某个瞬间听见坯胎在窑火中收缩的细响,或闻到松柴燃烧时的树脂香气。属于中国人的瓷器不仅在博物馆里,也在市井烟火中,更在感官与文明基因交织的刹那,就像此刻,这本书正以另一种形式延续着“器以载道”的古老契约。
(本文作者为《陶说》译注者,选自《陶说》前言,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