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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名片
吴钊,1935年出生于苏州,我国著名古琴家、音乐史家、古琴艺术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在民族音乐学、古乐史、琴史、古琴美学理论、琴谱版本学、琴器鉴定等方面均有深入研究,主要论著有《中国音乐史·图典版》《绝世清音》《古乐寻幽——吴钊音乐学文集》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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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音乐史·图典版》书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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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琴经典琴曲的解读与传承”讲座现场,孩子们在表演古琴。(重庆出版社供图) |
他静静地坐在茶案前,一袭浅灰色上衣,细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却不失温润,清瘦的身影与窗外斑驳的树影相融,仿若整个人都是从水墨画卷中走出的。
这是人间五月天的铁山坪森林公园,松涛翻涌,此起彼伏的“簌簌”声恰似大自然即兴奏起的琴曲。
觉察到笔者的到来,他抬起头,眼角笑纹里藏着岁月沉淀的宽厚与温和。他开口说话时,略带苏州口音,逻辑清晰,不急不缓,如清风拂过琴弦。
他是赫赫有名的古琴泰斗、古琴艺术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吴钊。
几天前,他为重庆古琴爱好者带来一场关于“古琴经典琴曲的解读与传承”的讲座。活动现场,他特意安排了一群少年现场表演,因为那是“古琴的未来与希望”。
6月14日,是我国第九个文化和自然遗产日,今年非遗宣传展示活动的主题为“融入现代生活——非遗正青春”,聚焦青年传承人培养等内容。
这,也是鲐背之年的吴钊半个多世纪来的躬身实践。
此刻,与先生对坐,他的口中频频出现“查阜西”“吴景略”等琴坛大家的名字,感激师恩的同时,他亦不遗余力地激励年轻人学好古琴。聊到开怀处,他会发出“呵呵”的笑声,手指如同抚琴般优雅地划过胸前。
他说:“要弹好古琴,首先要读书,要研习中国深厚的传统文化,否则,你是弹不出乐曲的精神来的。”“我很欣赏守正创新的提法,但把一首曲子改得面目全非不是创新。”话题中,有对千年文脉传承的理解,也有对当下古琴热中浮躁现象的冷静思考。
学艺
“我在音乐学院是没有学籍的”
琴音清越,如泉水叮咚。操琴者是一个个稚嫩少年,他们的小手轻轻搭在琴弦上,虽不及大人沉稳,却有着别样的灵动……
这是“古琴经典琴曲的解读与传承”讲座正式开始前的一幕,90岁的吴钊坐在前排,欣慰地看着孩子们的表演。
或许,他的思绪已经飘回到71年前,那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登台。
那一年,19岁的他正当青春年华。那场演出,是北京古琴研究会成立之初的第一场公开演出,地点在中山公园音乐堂,演出者全是当时的著名艺术家。
“那时古琴还没有今天这么火,全北京市就只有我一个中学生在学古琴,我的老师查阜西先生临时把我换了上去。”
初登舞台,同台的另外6位全是名家,怕他紧张,他们都跟他说,上台以后照平时那样弹就可以了。
“那天演奏的曲子是《和平颂》,查阜西先生吹箫,我和溥雪斋先生弹古琴,其他老师演奏二胡、埙、筝,进行齐奏,演出很成功。查先生此举是想表明:我们弹古琴的不光都是老头儿,还有年轻人,还有中学生。”
彼时,查阜西已是赫赫有名的古琴大家,一个中学生,是如何拜入其门下的?这还得从吴钊的童年说起。
1935年,吴钊出生于苏州名门望族,是家中长子。学富五车的江南才子和儒雅学者们是他家里的常客。
自小,昆曲风雅的调调就常回荡在他的耳边。家人还热衷于国画,笔墨之香也成为他儿时最熟悉的味道。
母亲家则受西方思潮影响较大,因此,他被送进了一所教会学校读书,但家教,还是以中国传统文化为主。
“十一二岁时,父亲弹琴,我开始跟着学,也没有很刻意,渐渐地就着了迷。18岁那年,我决定拜查阜西先生为师。那时我们家已经搬到北京,查先生是当时中国民航局的顾问,我父亲是他的秘书,他很爽快地就收下了我这个小徒弟。”
查阜西不仅琴弹得好,还是一位爱国人士。1949年新中国成立前夕,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他前往香港,策动同事和部下,组织了震惊中外的“两航起义”。
“跟查先生学琴,是中国传统式的,我们两人面对面,一人一把琴,那时没有现代的录音设备,全凭手把手地教,口传心授。”
一边跟着查阜西学琴,一边在中学学知识。那时,吴钊的数理化成绩非常优异,以至于他的老师和同学都以为他日后会成为一名科学家。
“我的大学、专业甚至未来的工作方向在高中毕业时就被几位老先生‘内定’了。”吴钊“呵呵”笑道,“查先生想把我培养成为一个古琴研究方面的人才。这样的人一定要对中国的古代文献经典、中国的历史有了解,要学很多基本课程。所以,他建议我就上普通大学,学习文史。”
听从了查阜西的建议,可是吴钊考上的大学并不“普通”——南开大学历史系。历史知识的系统学习为他后来进行音乐史的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在大学,吴钊是个不太守“本分”的学生,“当时历史专业的课程偏向经济、政治和军事,为了学习更多文化相关的知识,我就跑去中文系‘混’课。”
那时的中央音乐学院还在天津,为了让吴钊继续学艺,查阜西就给“虞山吴派”一代宗师、中央音乐学院的吴景略写了张便条,“算是把我交给他了,还是沿袭传统的教学方式。你看,我虽然弹古琴,可我在音乐学院是没有学籍的,但我的老师和音乐学院的老师是同一个人。”
写书
“搞研究才是我的主业,弹琴是副业”
1959年从南开大学毕业后,按照原来的计划,吴钊要去给查阜西做助手。
但是,彼时,著名音乐史学家、中国民族音乐学的奠基者杨荫浏也把吴钊看上了。
看上这棵好苗子后,杨荫浏就开始劝查阜西:“你把这个学生让给我,你想招助手,中央音乐学院古琴专业有个学生也不错,你等一年就行了,让他作为交换。吴钊呢,是学历史的,我要调他来研究所,和我一起研究中国音乐史。”
回忆起此事,吴钊也觉得很好笑,“两位先生是好朋友,杨荫浏先生这么一说,查先生也不好意思说不行。”
就这样,吴钊到了中央音乐学院民族音乐研究所(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前身)做研究实习员,跟随杨荫浏,钻研音乐古籍,深入中国民间和边远山区音乐生活的基层,进行田野调查,开始了一生研究中国音乐史的工作。
“我常常说搞音乐研究才是我的主业,弹琴是副业,是业余爱好。不过,因为研究中国音乐史,让我的视野开阔,对琴曲的理解就更透彻了。”
从小家境优渥,工作却要到边远地区开展田野调查,吴钊能吃这样的苦吗?
面对笔者的疑问,老先生又是“呵呵”一笑:“大学没毕业时,我们就下过煤矿、修过水库,也不觉得有多苦。我还会砌墙、修房子呢。”
“到单位后,我们每个年轻人都有自己的一个研究方向,我的方向是古代音乐史,很明确,我们就在自己的专业领域钻研。”
几十年间,吴钊的著作《中国音乐史略》《追寻逝去的音乐踪迹》《绝世清音》等相继问世。其中,《中国音乐史略》增订本于1994年被译成日文在东京出版;《追寻逝去的音乐踪迹》展现了中国古代音乐上下几千年各阶段的特点与发展历史;《绝世清音》不仅介绍了古琴的历史、器型、琴谱和琴学,还详细按照流派介绍了现当代的琴家,为古琴的传承和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
上世纪90年代,吴钊荣获国务院颁发的有突出贡献专家特殊津贴。
“在学术研究上,我一直坚持要在场,要一直前进、始终在场。”吴钊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2019年,他撰写的《中国音乐史·图典版》由重庆出版社正式出版。该书由30多万字、700余幅精美图片、80多条珍贵音频组成,从音乐的角度追溯中国文明的起源和发展,获出版界最高奖项——中国出版政府奖图书奖。
“我写这本书的时间其实并不长,只花了一年,但是资料的积累花了很长时间。我在职的最后10年,把全国各省市的博物馆、考古所、考古站跑了个遍,拍了不少有价值的音乐文物和图像资料的照片。”
说起这本《中国音乐史·图典版》,吴钊脸上荡漾起自豪的笑容。
“书中音频的收集,坚持了学术标准,什么时代收入什么乐器和乐曲都比较严谨。很多出土乐器的测音和试奏,都是我自己去测试和录制的。书中‘音频目录’部分附有二维码,用手机扫一扫,就可以听到各种乐器的音乐了。其中有一段山东滕县(今滕州)西户口出土的东周编磬敲击的音乐,声音好听极了。”
此书即将付梓之际,彼时已经80多岁的吴钊冒着酷暑,在山城最热的时候来到重庆的印刷厂,指导排版和图片调色。
在这本书的扉页上,吴钊留下“谨以此书献给引导我走上学术之路的杨荫浏老师”的字样。
据悉,在上世纪70年代的一次学术研讨会中,包括杨荫浏先生在内的很多学者都共同表达了一个遗憾——中国音乐史还是哑巴音乐史,是没有音乐或很少音乐的音乐史。
著名音乐学家田青认为,这本书解决了长期以来存在的“音乐史没有音乐”的问题,是一部有声有色的音乐史,足以告慰杨荫浏先生。
传承
“把曲子改得面目全非不是创新”
2003年,继昆曲之后,有着3000多年历史的中国古琴艺术,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名录。
近年来,古琴越来越热,学古琴的人越来越多,但也出现了一些浮躁的现象。对此,吴钊认为:“古琴是传统文人提升自身修养的乐器,很多琴曲都蕴含着丰富的哲学思想。要弹好古琴,首先要读书,要研习中国深厚的传统文化,这样,才能理解琴曲要表达的意境,否则,你是弹不出乐曲的精神来的。第二,要好好研习传统技法,有了这些技法,才能弹出古琴的趣味,古琴的传承一定要有古味。”
吴钊追忆起当初跟随查阜西、吴景略两位大家的学习经历,说老师们那些不起眼的“小动作”让他受益终身。
“查先生的曲风是儒雅的,吴先生是潇洒灵动的。我当时就是抱着一个很原始的想法,我跟你学,我就要像你。我用的是‘土’办法,你往左,我也往左,你往右,我也往右,一招一式尽量模仿得像。实际上,要模仿得像也是要下很多功夫的。老师弹琴时的这些‘小动作’,其实我当时也不懂,后来从事研究工作,才慢慢明白背后的艺术表达。节奏要有跌宕变化,‘吟猱撞逗’要有方有圆,这样才能很好地表达出乐曲的精气神来。”
这也是为什么吴钊此次在重庆的讲座选择以“古琴经典琴曲的解读与传承”为主题的原因。
“现在有的人在弹《梅花三弄》的时候喜欢加花,其实这首曲子的旋律是很简洁、很刚劲的。梅花开放的时候,花枝上落的是冰雪,象征了我们中国人的一种精神,不怕寒风的摧残打击、不畏冰霜傲然而立。所以你不能加花,花加多了,梅花就变成桃花了。另外,有的人弹《潇湘水云》,越弹越快,觉得快就好。其实不能光考虑手的伶俐,你的技术是要为艺术表达服务的。查阜西先生被称为‘查潇湘’,他的《潇湘水云》曲风是舒缓的、表达的情感是细腻的。后来吴景略先生的《潇湘水云》要激昂一些,因为当时的时代背景是抗战,他在曲子中加入了自己的情感进去。所以快与慢是相对的,一味地追求快,就变成炫技了。”
研习名曲传统的弹奏方法,并不意味着不能创新,“我很欣赏守正创新的提法,但把一首曲子改得面目全非不是创新。你在原来曲子的基础上,进行润色,加入自己的理解,让它更完美,这就是创新。”
数次来渝,吴钊对重庆印象很好。“抗战时期,重庆经历了一次古琴发展的高峰。这些年来,重庆学古琴的人也很多,这说明重庆人很有文化自信,重庆的大山大水也很适合古琴艺术的发展。”
九旬琴心寄山水,一脉清音励少年。
采访结束后的第二天,吴钊就要动身去岳阳,在那里有一场关于《绝世清音》解读的讲座,而在6月14日文化和自然遗产日当天,他还要在北京演奏琴曲。
“从中国文化和自然遗产日设立以来,我每年都参加演出,一场也没有落下。我退休以后比上班时还忙,希望多给年轻人普及古琴知识。”
他特别鼓励年纪大的人要忙一些,“忙有忙的好处,说明你的思维没有停滞。年纪越大,越是需要动,越不动,就越动不了了。我呢,动得很欢。我每天早上都要弹琴,下午有时还有学生来家里上课,密集的时候,我一天要上5堂课。我始终都在思考问题,包括讲座的题目,我会关心当下最关键的问题是什么。我想告诉年轻人,你们是古琴的未来和希望,希望你们能够很快地成长起来。”
“从十一二岁开始抚琴,古琴已经陪伴您近80个春秋,如果可以对它说话,您会说点什么?”
面对笔者抛出的最后一个问题,吴钊没有思索:“士无故不撤琴瑟。古琴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很热爱它!我要为这门艺术的传承发展尽我的力量,不好高骛远,我尽力而为。”
手记>>>
弦下是人间
兰世秋
“我们家都是我做饭,而且我做的菜很讲究。”
正式开始采访之前,等待视频记者架设拍摄机器的间隙,我与吴钊先生闲聊了几句。这一聊,竟让我看到了这位古琴泰斗的另一面。
“您自己做饭?没有请保姆吗?”面对我的疑惑,先生的回答依旧不疾不徐:“我们家没请保姆,洗菜、做饭、刷锅,都是我,我们家都是我干活。”
不远处的沙发上,先生的老伴儿、85岁的陈秀英女士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脸幸福的笑意。
“您最拿手的是什么菜?”还没等先生回答,一旁的年轻学生也忍不住发问,“是鱼香肉丝吗?”
先生笑了笑,显然觉得鱼香肉丝有些“小儿科”,“我做苏州菜,炒鳝丝、鳝糊,活鳝鱼都是我自己处理。”
“那您可真是不简单啊!”
“我腿脚很灵活的。我家在北京郊区,开了一小块地,我就自个儿种种菜。很容易啊,松松土、划划沟、灌了水、撒个籽,然后盖上土,过几天就长出来啦。”
我由衷地表示佩服:“您可真不像90岁的人啊。”
先生有些“小得意”:“我还养了3只鸡,我每天既要给人做饭,又要给鸡做饭,鸡每天都给我们生蛋。”
这样“采菊东篱下”的生活,又让我产生了好奇:“除了弹琴,您平时还有什么其他爱好吗?喜欢刷手机吗?”
“我爱看一些时事新闻,也看别人弹琴的视频。但是我的手机大部分时间是上不了网的,她不让我连网,要我保持早睡早起的习惯,没事的话我晚上6点过就睡了,她自己还天天熬夜,刷手机到晚上10点过呢。”这个“她”,自然是指的老伴儿。
听到这话,陈秀英已经在一旁捂嘴笑开了。
正在倒茶的年轻学生跟我解释道:“全靠师母,老师的身体才这么好。”先生则洞悉一切似的笑言:“她‘强势’得很,但我这人特别听话。”
如果说做音乐研究、弹古琴是先生的A面,让人觉得他像世外高人,仙风道骨,那么这段简短的对话,则让我看到了他的B面:一个爱家人、爱生活的可爱老头儿。
先生常说,古琴和其他乐器不同,是提升自我修养的器物,古琴的声音很小,所以,我们弹古琴,其实是弹给自己听的。古琴的很多乐曲都饱含哲理,对一个人的成长大有裨益。
他的温和宽厚、乐观豁达、荣辱不惊,想必是在古琴大半生的陪伴中获得的滋养。
听他轻挑琴弦,忽然想到一句话:弦上是山水,弦下是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