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2001年11月走的,走的时候60岁。
母亲去世后,要找一张她的近照挂到灵堂上,家里人找了半天都没找到,最后只好把一张母亲40多岁的旧照挂了上去。
陌生的过路人看到照片,叹息一声:“走得好年轻!”听到这话,作为儿子,作为一个摄影人,我很自责。
摄影曾是我的本行。1980年,我读高中,父母忍痛给我买了部相机。那个年代,我生活的小县城,玩相机是一件很“高级”的事情。一般家庭照相都得去专门的相馆。
整个县城只有一家相馆,摄影室里面比较昏暗,屋子中央,三条木腿支起一个很有年代感的木制镜箱,镜箱正前方是一个黑洞洞的镜头,镜箱上面搭着一块厚厚的黑布,让镜箱更显神秘。
对焦的时候,照相师傅要钻到布里头一阵捣鼓。我们拍照的人进去后,要坐在背景布前的木凳上。摄影师傅开始摆姿势,头怎么偏,身子怎么侧,眼睛怎么看……摆好后是不能动的,目呆呆地起码要僵坐七八分钟,及至正式开拍,灯光全开,屋里一下亮晃晃的,刺得人睁不开眼。常常大冬天的,把人弄得热汗直流,脑袋也一片空白,先前摆好的姿势、摄影师傅告诫的表情要领,一下忘得精光。
我们家自从有了相机,再也不去受那折腾,实现了拍照自由。我的母亲生病前性格很开朗,给她照相,她总是很乐意,每次照相,都收拾得利利索索的。照片上的她,胖胖的身材,标致的五官,总是专注地目视着远方。
上世纪80年代初,哥哥在外地读书,每年春节,都要回家过年,那是我们一家最快乐的日子。全家人聚在一起,高高兴兴的,母亲变着法子弄些好吃的,哥哥讲些外地的轶闻趣事,我们围着小火炉,暖暖的。
团聚的日子,照相是少不了的重要内容。我们一家人,在居住的小院里,在县城知名的景点处,变着姿势,不同组合,不同背景,轮换着拍,回到家里,充满期待地钻进暗室冲洗。
从湿漉漉的底片开始看效果,及至照片出来,一家人围在一起,从表情到服饰、从背景到风景,可以说上半天。
母亲最初拍照时,有些紧张,脸绷得紧紧的,那时候还没有人发明念“茄子”,我就慢慢等,抓拍。后来拍的次数多了,她就习惯了,镜头前一站,不慌不忙的,总是微笑着看远方。我给别人拍照,她还会现场指导,传授宝典。
上世纪80年代中期,母亲患上了高血压,整天头晕,后来病情越来越严重,每天大把大把吃药,人的状态也越来越差,对拍照逐渐没了兴致。
家人聚会,我说:“来拍个照。”她回说:“我这个样子有个啥子照头。”我也不好勉强。
那个时候,我还很年轻,总觉得来日方长,从没有把衰老、死亡与母亲联系在一起,毕竟她才50来岁。
母亲的病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严重,到上世纪90年代后期,开始整夜整夜喘息,无法入睡,成了当地医院的常客。
1998年,我多方筹集了一万多块钱,带着母亲到重庆一家大医院做检查。这家医院的权威专家告诉我,母亲的病很严重,心房变大,伴严重心衰,会越来越严重。我第一次对母亲的病感到了恐惧。
回到家里,母亲悄悄地开始考虑自己的身后事。一次,她突然对着父亲很认真地说:“老头,我要对你恶点,免得我死了,你还念我。”父亲听了很惶然。但母亲却从不在我的面前谈生死之事。每次见面,我都鼓励她,不要着急,会有办法的。她每次都虚弱地点点头。
在母亲一次病重住院的时候,我也想过要给她拍张像样的肖像,但我开不了口,感觉拍了就是在和母亲作最后的告别,就是在为母亲准备后事,我不愿这一天到来,我期望母亲能挺过来。
我不敢也不愿把死亡和最亲的母亲联系在一起。我也担心,去给她拍照,会让她失去和疾病抗争的最后一点信心!她会从她的角度看到我们的信心崩溃,这对母亲是沉重的打击。
实际上,母亲对自己的病情是清楚的,她知道自己来日不多,我估计,她也是想让我给她拍一张漂亮的肖像留在世上。但她也不忍开口,她怕我们知道她的绝望,也怕我们伤心。
一次,我见她状态不错,偷偷地拿起相机,准备给她留个影。不料,她一扭头看到我的镜头,脸上的笑意一下就消失了,她下意识地拢一拢头发,拉一拉衣角,对着我说:“等我换件衣服,好好拍一张,以后你们看!”
说话时,她的眼里满是诀别的酸楚,我心里一阵颤抖,故作轻松地说:“莫乱说,我拍起耍。”说完赶紧收起相机。
死亡太可怕,也太残酷。我们母子都不敢面对,我们都在尽力地为对方着想,都不愿捅破这层窗户纸。
终于有一天,我去看她,她突然从里屋慢慢地走出来,穿着一身黑色寿衣,对着我说:“我死了就穿这身,啷个样?”我大惊,连忙说:“弄这个干啥子哦!啷个就会死嘛!”一边说一边扶着她进屋帮她脱去了寿衣。
现在回想,那是母亲鼓足了勇气要告诉我们,她时日不多了,她做好了离去的准备。
我知道母亲病得很沉重,但我始终不愿面对她要离去。如果那次我趁势给她拍下一张照片,也许后来就少了大大的遗憾。但我觉得,那样,对我们彼此的伤害都太大,即使今天让我再作选择,我恐怕还是按不下快门。
一个摄影师,没有为自己的母亲拍一张留世的肖像,这是沉重的过失,也是我心中永远的痛。但因为亲情、因为爱,那似乎又是合情合理的……
多少年来,母亲头发花白,一脸慈祥地望着我的样子,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那是一幅存在心底的肖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