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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名片
王静,1937年出生于重庆,红岩英烈王朴胞妹、新中国第一代舞蹈家。1950年进入重庆市歌舞团(时为重庆市委文工团),曾任重庆市舞蹈家协会主席、四川省舞蹈家协会副主席等职。她的三哥王朴,于1949年10月28日牺牲于大坪刑场。她的妈妈金永华,在儿子王朴影响下散尽家财支持革命。张春晓 摄\视觉重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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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岁的王静在莲华中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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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①:小舞剧《放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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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②:《白鳝仙子》剧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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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③:《小白兔》剧照。
(本版图片除署名外均由受访者提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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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冉秋光留不住,满阶红叶暮。’每年秋去冬来这几天,我就格外思念我的三哥。你知道吗?有时候,我还会梦见他苍白瘦削的脸,我喊着哥哥、哥哥,他对我笑笑,却什么也没说……”
11月8日,立冬。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在王静的书桌上。摊开一些书和报纸,她轻轻摩挲着纸面上一位青年的黑白相片,“三哥多年轻啊!牺牲时才28岁,他倒在了重庆解放前……”
王静口中的“三哥”,就是红岩英烈王朴。1949年10月28日,在经历了18个月的羁押之后,王朴被国民党反动派从歌乐山押赴大坪刑场,成为白公馆首批被集体枪杀的10位烈士之一。
母亲金永华第一时间从党组织那里得知了三哥牺牲的噩耗。“强忍震恸,妈妈选择了坚强。她说,‘我儿我师’,她继承三哥遗志,继续变卖家产支持革命,84岁高龄时,她终于光荣入党。”
我坐在书桌旁听着她喃喃追忆。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一层雾气正在她眼里泛起。鼻翼微颤,她几乎快抽泣起来。深呼吸,她在努力调整情绪。
“你看!”她忽然指着一份旧报纸的一行字——
“富家子弟,革命母子,毁家纾难,资助革命。”(摘自重庆日报《王朴:千金散尽为革命》)
“这是2019年新中国成立70周年时对我三哥和妈妈的报道。他们为国奉献一生,被国家和人民永远纪念。拿到报纸那天,我泪流满面。”王静感叹道。
正说着话,老伴儿钱造雄悄悄走到了她身后。送上一杯温水,轻轻地按了按她的手。
从1950年初相识,到1959年结婚,92岁的钱造雄和86岁的王静因舞蹈结缘,相濡以沫一生。她是新中国第一代舞蹈家,他则是她永远感激的“幕后英雄”。
“王静不容易啊!12岁便走上革命文艺道路,为理想而拼搏奋斗,创造了自己的艺术成绩。”钱造雄说,“无论王朴、金妈妈,还是王静,我觉得他们的人生都闪耀着一种赤诚。”
今年11月30日,是重庆解放74周年。74年前,王朴倒在了黎明之前。如今,在这个重要日子到来之际,我们走近王静,倾听她对哥哥和妈妈的回忆,以及她的艺术人生。
往事历历,今天的我们,或许能从中有所启迪。
“18个月没见到三哥和妈妈,他们到哪儿去了呢”
1949年10月底,秋风瑟瑟,黎明前的重庆城笼罩着一片肃杀之气。
远郊江北县复兴场莲华中学里,12岁的王静再次感到一丝丝焦虑。这种感觉在一年前的1948年4月底也曾有过。当时,不满11岁的她,忽然被妈妈金永华派人从市中区送到自家办的莲华中学,跟初一年级同学一起学习、生活。她甚至来不及问妈妈为什么。
“将近18个月没见到三哥和妈妈,他们到哪儿去了呢?妈妈没来看过我,三哥王朴是校长,他也从没出现过。偶尔有老师把我叫过去,‘你妈妈带信来了,叫你好好读书,听老师的话哟!’那是我跟妈妈唯一的联系方式。那时我就格外想她。直到1949年11月30日重庆解放,老师才告诉我,家里出了大事。”
“老师说,你的哥哥,王朴校长牺牲了。我一下就哭了,我从小就跟三哥很亲的呀,他大我十几岁,一直非常疼爱我。等我回到城里见到了妈妈,才晓得三哥1948年4月27日被捕入狱,1949年10月28日英勇就义,才晓得为什么那么长时间,我没有见到妈妈和三哥。”
“三哥是妈妈的长子,是我们家的主心骨,他被捕后,我们王家差点散掉。”王静后来得知,彼时形势危急,金永华无法照顾子女,只能将孩子们分别疏散,有经香港去延安的,有去乡下学校住读的,“最可怜的是我弟弟,他被送去庙里,拜托给长老照顾。我们彼此的情况都是重逢后才知道的,弟弟说他在庙里总是害怕,每晚都吓得躲到大雄宝殿的柱子后面。”
王家曾在重庆城富甲一方,金永华是商人王莲舫的续弦。20世纪20年代,夫妻俩把家族的猪鬃生意做到了日本。1926年,6岁的王朴也随父母漂洋过海到了日本。
“有一天,三哥被一个高年级同学骂‘支那猪’,立马就挥舞小拳头打了过去。回到家,妈妈看他头上都出血了,问怎么回事,他说,我打架了,同学骂我们中国人‘支那猪’,我不服!”
1927年,金永华夫妇回国,他们在重庆置办了大量田产,孩子们也都得到了良好的教育。从小目睹家国忧患、民族危机的王朴尤其发奋读书,渴望通过学习寻求到救国真理。他对党报党刊、马列著作更是如饥似渴。潜移默化中,读书重塑着他的人生观、价值观。
“三哥是富家子弟,但从小就很有正义感。1934年,重庆军阀混战,社会动荡,他就读的求精中学决定提前放假。放假前,学校要退还预收伙食费。但后勤负责人只退了富人家庭学生的费用,贪污了穷苦学生的钱。已领到退款的三哥嫉恶如仇,他喊着‘我们是为平等而读书’的口号找学校理论。最终,他帮穷苦同学要回了伙食费,自己却因此被学校开除。”
1944年,王朴考入北碚的复旦大学新闻系,很快成为党领导的《中国学生导报》骨干,积极参加学生运动。这些经历成为他人生的转折点,让他坚定了为共产主义奋斗的信念。
“三哥本想去中原解放区参军,但组织上希望他回老家农村办学。当时内战爆发,党需要发展农村根据点。在三哥的劝说下,母亲也认为办学有功德,于是拿出30两黄金买下一间祠堂,后又购入逊敏书院,陆续开办了莲华小学、莲华中学。他还带《挺进报》等给妈妈看,给妈妈讲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妈妈通晓民族大义,变卖田产筹集巨额经费,作为组织的活动经费。”
1948年,因为叛徒出卖,重庆地下党组织遭到了严重破坏。
“当时,党组织要三哥赶紧转移,但他放弃了。被捕前几天,他在一次会议上表态,我们出了叛徒,学校和我都被暴露了,党组织要我走,我不能走,因为学校是我办的,很多老师都是地下党,我走了他们怎么办?让其他同志转移吧,我来坚守。”
“这不是演电视剧的台词,他是真的把生路留给同志,把牺牲留给了自己。后来他在歌乐山被关了18个月,我们家另外几个据点都没出任何危险,说明他在狱中很坚强,没有出卖组织。”王静说,每年这几天她都忍不住想,三哥怎么能这样,什么人能做到这样?“一个富家子弟,前途无忧,上有老母,下有儿子,还有妻子弟妹,他怎么就能舍弃这一切?”
“娘,你要永远跟着学校走,继续支持学校……”
事实上,在被捕之前,王朴就有预感。他甚至还就即将来临的危险,跟金永华有过一次长谈。
“妈妈很着急,让他去成都躲避,他说,‘我怎么能走?我加入了组织,就不是娘一个人的儿子了。’想到万一自己出事,妈妈要走的路将面临更严峻的考验,他还给妈妈讲了三点想法:一是要妈妈掩护学校,保护我们的同志,继续把学校办下去;二是要妈妈继续听党的话,变卖剩下的田产,支持革命;三是弟弟、妹妹将来也要依靠组织,不能离开学校。”王静说。
被捕入狱后,王朴设法给金永华带去口信,再次表达了上述想法:“娘,你要永远跟着学校走,继续支持学校,一刻也不要离开学校,弟、妹也交给学校。”
“这个学校指的是莲华中学,实际上,也就是指的党组织。在临近生命的最后时刻,三哥已经做好准备牺牲,他将自己未竟的事业寄托给了理解他、支持他的妈妈,寄托给了弟弟妹妹等后来人。三哥也给妻子带了口信,叮嘱她:莫要悲伤,有泪莫轻弹……狗狗(儿子的小名)取名‘继志’,要让他长大成人,长一身硬骨头,千万莫成软骨头。让他真正懂得‘继志’的含义。”
1949年10月28日,在歌乐山关押18个月后,王朴在大坪被杀害,时年28岁。金永华得知王朴牺牲的消息后,把自己关在屋里,三天三夜没有出门。
“三天以后,房门打开了,她交给地下党同志一个包袱,里面是她的戒指、项链、耳环等金首饰,以及一些私房钱,约有40多两黄金。她说,这是我身边最后的财产,交给党。我儿,我师,我的儿子牺牲了,但他也是我的老师,老师交给我的事情,我还没有做完。学校继续办下去,田产继续变卖。”
这些情况,都是在重庆解放之后,王静陆续从家里的亲戚、地下党的同志,以及从渣滓洞脱险的曾经跟哥哥一起被关押的志士口中听说的。
妈妈金永华反而常常是沉默的。“我们团聚之后,她并没给我说太多过去发生过什么,甚至历尽劫波后理所当然的痛哭都没有,她的反应,就像是我出了一趟远门,现在回家了。”
她的泪,或许早就流干了。
王静后来得知,从三哥被捕那天起,妈妈就像变了一个人,承担起了本不属于她的责任。“三哥是在宏泰大厦南华公司附近被抓的,南华公司也是我家为资助革命办的,是地下党的一个联络点。三哥出了事,妈妈紧急疏散我们几个孩子,接着就跟姨妈住进了公司,她们冒着危险,在特务重重监视下,想尽办法为尚不知晓危险而前来接头的同志打暗号,就像出事前三哥让其他同志转移一样,妈妈她们也保护了大批同志。”
重庆解放后,中共中央西南局准备归还金永华历年来的捐赠,当一张折合黄金2000多两的巨额支票放在她面前时,她却拒绝了。“妈妈说,‘我把儿子都奉献出去了,还要钱干什么。革命刚胜利,国家还很穷,这些钱就拿去搞国家建设吧。’”
金永华还说:“我把儿子交给党是应该的,现在要享受特殊待遇是不应该的;我变卖财产奉献给革命是应该的,接受党组织归还的财产是不应该的;作为家属和子女,继承烈士遗志是应该的,把王朴烈士的光环罩在头上作为资本向组织伸手是不应该的。”
1984年,84岁的金永华光荣入党,她高兴极了:“我现在也是一名共产党员了,我可以放心地去见我的儿子了。”1991年1月1日,新年伊始,91岁的金永华在重庆逝世。
最后的时光,王静守在她身旁,“弥留之际,妈妈反复念叨的,还是三哥的名字……”
“要学习你三哥,听党的话,不要给党添乱……”
“我的三哥不怕牺牲,我的妈妈也是勇士。三哥是在风云诡谲的斗争中用生命迎接革命的胜利,妈妈则用她最顽强的意志力续写了三哥的革命传奇。”王静说,解放后,作为“烈士的母亲”,妈妈备受尊敬,但她从没向党提过任何要求,“她还总是教育我们,烈士的光不要沾哦,烈士的遗志一定要继承,要学习你三哥,听党的话,不向党伸手,不要给党添乱……”
这番叮嘱,王静从12岁开始,一直听到妈妈逝世。“刚解放时,我还太小,只知道三哥是烈士,为革命牺牲了。随着慢慢长大,我才开始懂得妈妈这番话的意义。时过境迁,如今我也年近九旬了,然而说真的,我还是很难完全理解妈妈。但我听她的话,永远尊重她。”
王静说,自己走上革命文艺道路,后来从事了一辈子的舞蹈事业,也是听妈妈的话,听组织的安排。“三哥要妈妈把我们交给组织,回城不久,妈妈就送我去参军。我先考上了当时在沙坪坝山洞的炮校文工团,后来在重庆市第一任市长陈锡联的关心下,留在了重庆市委文工团。”
到市委文工团时,王静只有小学五年级文化水平,“我在莲华中学寄读一年半,初中课程跟不上,但我很活跃,爱唱歌跳舞,是班上的康乐股长。有一次,育才中学的老师来学校教我们跳《青春舞曲》,她说她是舞蹈家戴爱莲的学生,我跳得很高兴。所以能进文工团,我非常愿意。”
过去,王静是养尊处优的王家小姐;如今,她成了文工团里稚气未脱的小文艺战士。大家都很照顾她,她也从不娇气。一切从零起步,她学习洗衣服,刻苦练习舞蹈基本动作,尤其喜欢钻进阅览室看书,“《卓娅和舒拉的故事》《童年》《牛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战争与和平》,还有普希金、马雅科夫斯基的诗集,等等,背诵诗句是我的乐趣。”
她把阅读中体会的人物情感运用到舞蹈里,渐渐地在团里有了名气。儿童舞蹈《明朗》、儿童舞剧《小白兔》、女子独舞《养鸡姑娘》、双人舞《蛇舞》、小舞剧《放裴》、自编自演的女子独舞《白鳝仙子》……一大批优秀作品,是她在舞蹈艺术之路的长途跋涉中留下的足迹。
其中,《放裴》曾在莫斯科青年联欢节上捧回了国际艺术银质奖章,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重庆艺术界获得的第一个国际奖项。《白鳝仙子》曾代表重庆参加国庆30周年献礼演出。
“我十几岁才开始练舞,起步虽晚,但我很用心,一生都在摸爬滚打中奋力前进。这个过程里,有三哥和母亲留下的精神财富长期的激励,还有两位伟人的殷切鼓励。”王静回忆,“1958年3月28日晚,毛泽东主席视察大江南北时途经重庆,在市委小礼堂,他嘱咐我要好好学习;后来,周恩来总理访问东南亚时路过重庆,看了《放裴》和作为《白鳝仙子》前身的一个舞蹈,他说,舞蹈艺术向传统文化取经的做法很好,要好好打磨作品。”
堂堂正正做人,认认真真做事,坦坦荡荡走过一生,这是86岁的王静对自己的总结。“这辈子我当过演员,干过领导岗位,创作、演出过很多作品,带队出国演出过,办过舞蹈学校,培养了上千名舞蹈苗子,我还办过舞蹈报纸,组织召开了首届巴渝舞研讨会……有时也觉得‘只是当时已惘然’,当时在做的时候我并不清楚结果会是什么,但回头看看,就知道自己没白活。”
在庆祝建党70周年之际,重庆电视台曾拍摄电视剧《歌乐忠魂》。其中《赤诚》一集就是讲述王朴母子的动人传奇,时任重庆市歌舞团副团长的王静,受邀扮演了自己的母亲金永华。
“将三哥王朴烈士和妈妈金永华的故事传递给更多的人,是我的责任。”她说,也正是怀着这样的一份责任感,她答应了我们这次漫长的对谈。
如今,她更享受与老伴儿钱造雄安详宁静的退休生活,那是一种近似于传统文人晴耕雨读的恬淡。眼神不好了,老伴儿就给她念书里的句子。她尤爱记诵唐诗宋词,“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类似句子她早已揉碎,烂熟于胸。
《红楼梦》让她情有独钟,她也有自己的见解,“林黛玉有才华,有自尊;薛宝钗更会处事,她一大家子寄人篱下,会处事才能生存下去嘛。我可能更喜欢史湘云,她让我想起还在王家大院生活的自己,痴痴憨憨的,总是很快乐。总之啊,每个人活在世界上,都不容易。”
“远山长,云山淡,晓山青。”风雨一生,如今的王静内心草木丰沛,从容淡定,夕阳无限好。
当年,您没能见到王朴烈士最后一面。假如,现在能跟哥哥重逢,您想对他说什么?
她想了想,说:“三哥啊,你为之献身的国家,已经站起来了,富起来了,强起来了!你的事业后继有人,你可以安息了。你在妹妹心中,永垂不朽……三哥,我很想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