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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岁的翟秋芳。周奇 摄/视觉重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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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秋芳,1931年出生,重庆市歌剧院国家一级演员,著名表演艺术家。1949年参加革命文艺工作,1953年随贺龙赴朝慰问志愿军和朝鲜人民,1956年随陈毅进藏庆祝西藏自治区筹委会成立。曾主演《刘胡兰》《白毛女》《小女婿》《光荣灯》《红霞》《洪湖赤卫队》等数十部歌剧,凭借精湛的表演享誉大西南。
餐桌前,翟秋芳跟先生王靖寰相对而坐。他们都已年过九旬,白发苍苍,面容红润,青春做伴而来,相守一生。这是9月20日上午8点过,如同每个寻常的日子,老两口的一天,从早餐开始。
食物简单素朴。“我们都是北方人,爱吃馒头,这种网购的山东老面馒头特有嚼劲儿,吃起来香。”翟秋芳剥着鸡蛋,快人快语。旁边的王靖寰正不慌不忙地把馒头撕成小块,送入口中,耐心咀嚼,慢慢吞咽,再啜口豆浆。整个过程慢条斯理,他笑眯眯地看着念叨的老妻,眼里满是宠溺。
饭毕收拾照例是翟秋芳的事:“老头儿啊别的啥也干不了,每天呢起得比我早,就把煮鸡蛋什么的承包了。”
王靖寰讪讪一笑,移步客厅,坐到他的专属沙发上,半闭起眼,轻摇纸扇,手机里悠悠传来一段西皮慢板,“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凭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于魁智的《空城计》,他爱听。
这客厅温馨。一溜儿放大的老照片铺了半面墙。最显眼的是夫妻俩1956年的结婚照,二十来岁的他们风华正茂。年轻的翟秋芳有双清澈的丹凤眼,蛾眉淡扫,清妍昳丽,盈盈地笑。
彼时,她已是新中国大西南最知名的歌剧演员。1949年开始唱,短短几年,她在《刘胡兰》《白毛女》《光荣灯》《小女婿》等民族歌剧中成功塑造了一系列人物形象,观众记住了重庆有个翟秋芳。她的演出足迹遍及北京、上海、南京、武汉等大城市,更去到抗美援朝将士浴血的战场……
“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9月29日中秋节是翟秋芳的生日,这位照片里百合一样美丽的姑娘,从容地迎来了92周岁的时光。
“活到这岁数,真是不知不觉。80岁之前,我都不过生日。”她说,生日是母亲受难日,她总会想起母亲,想起18岁时自己随解放军南下,从此离家远行,“未能尽孝,我对父母有愧,但这一生,我无怨无悔。没有党和国家、人民的培养,就不会有后来的翟秋芳。今年是我加入中国共产党整整40周年。如果人生能重来,我还愿意跟着党走,为祖国歌唱!为人民歌唱!”
日行60公里徒步翻秦岭入川
“我们大声唱着《解放军进行曲》,那一刻我特自豪”
母亲生下翟秋芳,是在1931年中秋夜,“秋芳”二字便源于此。“九一八”事变也发生在那年秋天。抗战大幕拉开,儿时无数惨烈的记忆,至今还在翟秋芳的脑海。
“我家在西安北教场门,莲湖公园旁边,挨着杨虎城将军马厩,日本鬼子经常轰炸。我从小跑警报,特害怕,甚至我妈还没收拾好东西锁好门我就跑了,跑到城外忍饥挨饿躲一天。鬼子飞机飞得很低,炸死很多人,到处是残肢……我恨死了鬼子,心想要是我以后当兵,一定想尽办法狠狠地打鬼子,如果我能抓住鬼子,非得咬他几口不可。”
从小就有一副好嗓子的翟秋芳备受音乐老师喜爱,但她从未想过当一名歌剧演员。命运,有时就是这么妙不可言——她先在18岁那年当兵,后来随军一路南下,最终走上了歌剧艺术之路。
“1949年西安解放时,我即将从西安女子师范毕业,原本要做老师。见到解放军之后,我的想法变了。”这支部队令翟秋芳惊讶,“他们个个精神饱满,对人和气,善待百姓。有一晚他们在我家院子过夜,安安静静,天不亮就早起,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那些穿军装的女同志尤其神气。我羡慕得不行,我就想啊,要是我能当一名解放军该多好!”
于是,她报考了西北军政大学,谁知该校军事学院招生已结束,只好考入艺术学院音乐系,“反正都是当兵,我觉得也行。”她有声乐基础,系里发给她一把小提琴,让她学习声乐和小提琴。
进校后最重要的课程是劳动,“军校首先要让我们建立起‘劳动创造世界’的观念。我们上午专业课,下午劳动,搬砖、收庄稼,都要干。”
最让翟秋芳难忘的是去听校长贺龙上大课的经历,“贺老总给我们讲形势。所有同学一大早打着背包出发,要翻山过河去西安南郊长安县的王曲镇听课。有一次下大雨,河水猛涨,大家必须手挽手才能顺利过河,回到学校已全身湿透,炊事班早就备好了姜汤,还帮忙烤衣服被子。第一次,我由衷感受到团结的力量和革命大家庭的温暖。”
1949年底,解放大西南的号角吹响。挥师南下前,贺龙在西北军政大学召开动员大会,号召同学们上前线。翟秋芳报了名,她和百余名师生一道通过遴选,于12月初随军入川。
“从西安出发,大家挤在敞篷的火车货厢里到了宝鸡,接着开始徒步翻越秦岭。”她回忆,由于国民党军队溃逃,前方真空地带亟须解放军接管,他们的队伍需要以日行60公里的速度迅速前进。
“我们总是天不亮动身,天黑透才歇脚。大雪路滑,穿着很硬的军鞋,背着行李,行走异常艰难。天很冷,但一脱掉军帽头上就热气直冒。棉服很厚,里头总是湿透,外面早已结冰。我们尽量走小路,比如那种一边靠山一边是悬崖的栈道,因为公路上国民党军队埋了地雷。秦岭的山啊高得不得了……徒步20多天大约走了1200多公里,我们进入四川。”
12月30日,部队正式进入成都。“那是一场刻骨铭心的盛大入城式。”回忆起那天,翟秋芳眼里泛光。上午9点,入城式在震天的军乐声、口号声、鞭炮锣鼓声中开始。打头的车上挂着毛泽东和朱德的巨幅画像,第二辆车是军乐队,紧跟着就是西北军政大学的队伍,“我们大声唱着《解放军进行曲》,那一刻我特自豪。我想这是因为秦岭这一路让我成长了,我深刻体会到了革命胜利多么来之不易。”
《光荣灯》让她迎来高光时刻
“我想起小时候看的京剧、评剧、秦腔,心里有谱了”
这趟千里奔袭,除了让翟秋芳收获无穷的精神力量外,更让她唱歌的名气声名远扬。她与人生中第一部歌剧《刘胡兰》结缘,也在这条路上。
民族歌剧《刘胡兰》由战斗剧社于1948年创排。作为“解放区四大名歌剧”之一,该剧于1949年5月进京演出数十场,毛泽东、周恩来等中央领导人观看后给予了高度赞赏。
西北军政大学艺术学院戏剧部主任刘莲池正是《刘胡兰》执笔人。南下前,学院实验剧团决定排演《刘胡兰》,把这部解放区经典带去大西南,翟秋芳成为“刘胡兰”的五位备选演员之一。
“其他四人都来自戏剧系,我学音乐的,不懂表演。但我普通话还可以,而且能唱。面试时,第一句G调的‘数九那个寒天下大雪’一唱出来,老师比较满意,我便成了排位第五的备选者。”
行军路上,翟秋芳背着厚重的提琴木箱,拿着《刘胡兰》的歌单边走边唱。“数九那个寒天下大雪,天气那个虽冷我心里热,我从前线转回来,胜利的消息要传开……”歌词应景,她越唱越过瘾,甚至忘记了翻山越岭的疲惫。
“年轻时嗓子好,在山高林寂的秦岭山道,哪怕轻轻地唱都能传很远。行军很枯燥的,战友们听了喜欢,那我就扯开嗓子给大家唱。先头部队有搞宣传的美术系同学,他们在路边的大石头上写下‘翟秋芳嗓子亮’,慢慢地部队都知道了,有个翟秋芳会唱歌。”
其实她起初并不会唱民歌,甚至都不知道何为民歌。“我师范时的音乐老师是一位意大利混血儿,他像唱诗班那样教我们,是婉转抒情的。进了军大,老师说你说话声音那么好,为啥唱歌声音那么小,你要放开唱才有力量。这样我才尝试换换路子。我试了试放开唱,第二天嗓子就哑了,几天后才慢慢恢复,我身体好中气足,很快就掌握了民歌技巧。”
进入成都后,刘莲池开始排《刘胡兰》。备选演员按顺序登场,排第五的翟秋芳就守在一旁,仔细观摩。她把其他演员的优点和导演的提示都记在心上。轮到自己登场时,尽管毫无戏剧经验,但她的表演朴素自然,很好地诠释了英雄刘胡兰。戏的女主角就这样定下来了。
《刘胡兰》让翟秋芳崭露头角,令她一举成名的则是《光荣灯》。“这个小戏是我们到了重庆后排的,我演主角王二嫂。任务下来时只有剧本,没有曲谱和导演,很为难。我想起小时候看的京剧、评剧、秦腔等传统戏曲,也学习了王昆演唱的《王二嫂过年》,心里有谱了。”
她将东北民歌和评剧的特点融合,还参考川剧动作设计了一种碎步去表现人物的喜悦。小小碎步配合她清亮的演唱和优美的身段征服了万千观众。这个戏在朝鲜,以及国内的上海、南京等地累计演了500多场,堪称新中国成立初期民族歌剧的杰作。年轻的翟秋芳迎来了人生的高光时刻。
“传统戏曲好东西太多了,值得民族歌剧借鉴学习。”毫无表演经验的她,硬是凭着小时候看戏的记忆,以及后来大量的对传统戏曲的观摩、思考、学习,形成了自己的舞台风格。
“我刚到重庆时看过袁玉堃、陈书舫等很多川剧演员的排练,那种发自内心的细腻深刻特别动人。后来有段时间我被调去京剧团拉大幕,还跟沈福存同志一起研究过戏曲演员发声的闭口咽音问题,讨论演唱技巧,受了不少启发。”
从没觉得自己是个角儿
“首长曾提醒我,要多唱老百姓喜爱的歌”
《刘胡兰》中的刘胡兰、《白毛女》中的喜儿、《光荣灯》里的王二嫂、《小女婿》里的杨香草、《红霞》中的红霞、《草原之歌》里的侬错加、《洪湖赤卫队》里的韩英……厚厚相册,一张张黑白剧照,照片里的她形象各异,却都有着独属于那个年代演员的纯粹的美感。
20世纪50年代至60年代,这一个个角色让歌剧演员翟秋芳红遍西南,声动全国。
她的歌声还飘过国境线,到了朝鲜。1953年,正在巡演的翟秋芳接到指示,随同以贺龙为总团长的中国人民第三届赴朝慰问团赴朝慰问演出。“经过浴血奋战的志愿军们见到了祖国亲人,激动万分。天气渐冷,演出时气温有时在零下二十摄氏度,演出地点有满目疮痍的医院、阵地前沿、山洞坑道。”
他们带去了《光荣灯》《好军属》等小歌剧,《夫妻识字》《十二把镰刀》等民歌。“有时我们正在里面演,外面就排长队了。排队的战士急啊,喊着里面的战士该出来啦,该我们看啦。他们想看,我们就不停地演。一晚上演四五场,演个通宵也是有的。也不觉得累啊,战士们流血流汗保家卫国,我们这算什么!”
“听说您当年被称为‘西南郭兰英’?”“嗨,那是观众开玩笑。”她不以为意。但她与郭兰英的确有段同台佳话。1958年,中央歌剧院来渝演出歌剧《红霞》,演出结束后跟重庆市歌剧团(重庆市歌剧院前身)联欢,两家单位合演了一台《红霞》。“第一二场我演,第三场郭兰英演,我的表演有戏曲成分,她是山西梆子演员出身,我们的表演形式和唱法比较接近。”
即使在事业最辉煌的时期,她也从没觉得自己是个角儿。“宣传党的政策,为人民服务,观众满意我也高兴,但这有啥可骄傲的呢?不演戏时,我还帮着团里做服装、道具,拉景片;每次演完戏回家,我都要想想今天哪儿没演对,怎么处理更好。”
如何才能成为人民群众喜爱的演员?这一点,陈毅、贺龙给她的指引影响了她一生的艺术理念,“两位首长都曾提醒我,要多想着人民群众,多唱老百姓喜爱的歌。”
1956年,陈毅率团进藏,庆祝西藏自治区筹委会成立。作为汉族民歌演员代表,翟秋芳担纲文艺演出的独唱。“那是我第一次独唱。陈毅副总理建议唱《兰花花》,我事先没练习,唱得不好。他语重心长地说,《兰花花》来自革命老区,唱出了妇女翻身的心声,深受群众喜爱。文艺工作者要记住革命传统,歌剧演员尤其要发扬民族民间歌唱特色,不能局限于自己的兴趣,只唱一个腔调,要能给不同的观众唱不同的歌。”
“还有一次在潘家坪(今渝州宾馆)举行的晚会上,贺龙司令员让我唱电影《陕北牧歌》的插曲‘岩畔上开花岩畔上红’,我说我不会,因为平时都唱的歌剧里的歌。他变得严肃了,一字不差地把歌词口述给我,让我在乐队配合下试试看。勉强唱完了,我知道唱得不好,但这位军大老校长还是鼓励我,‘唱得不错。’他说,‘这首歌老百姓很喜欢的,你们搞艺术的应该多想想人民群众,多演他们喜闻乐见的东西,这样他们才会更欢迎你们。’”
打那时起,凡是好听的歌、人民大众喜欢的歌,翟秋芳都留心学、用心唱,她的艺术道路也越走越宽广。后来,她又出演了歌剧《火把节》《友谊与爱情的传说》、话剧《报春花》《于无声处》等舞台作品,并在电影《重庆谈判》中成功饰演了张自忠的母亲。离休后,她继续发挥余热,和老伴在所住的小区组建起全市赫赫有名的社区艺术团。
为祖国歌唱,为人民歌唱。歌剧是翟秋芳一生的事业,歌剧也成就了她的美满人生。1951年,中央戏剧学院首届毕业生王靖寰分配来渝,他们成为同事。在排戏、演戏的过程里,他们培养起默契,认定了彼此,并于1956年喜结连理。
“她嗓子真是好啊,当年演出都没有麦克风的,她一唱出来耳膜都震。”他还记得第一次看她的《刘胡兰》,“用今天的话说,惊为天人。”她也没忘记第一次看他演戏的情形,“中戏来的高材生,演一个民兵连拿枪都不会,笑得我不行。”
她说他是“王凑合”,除了对待工作认真外,生活能力太差,丢三落四,凡事都爱凑合,“我特别将就他。”他则说她是“翟坚强”,一辈子都要强的完美主义者,遇到任何挫折都不慌张。
“从参加革命那天起,我就下决心跟着党,我干嘛要慌张?现在90多岁了,更不必慌了。”她说,自己这辈子最骄傲的事情,就是1949年加入了革命文艺队伍,一路高歌与新中国同行,见证了国家民族的繁荣富强。
“我的舞台生命其实并不算长,但我相信曾经的每一次歌唱都带给了观众强大的精神力量。那力量一定会生生不息,催人奋进。”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采访快结束时,翟秋芳轻轻哼唱起《歌唱祖国》,那歌声历经时光洗练,依然饱蘸深情,她的脸上,泛起幸福的光。
手记>>>
芳华恒久远
赵欣
与老艺术家聊天,表面看,聊的是个人往事;往深了讲,关乎时代记忆。
今天,提起翟秋芳,人们多半会感到陌生。她的公开资料很少,她最辉煌的舞台岁月集中于20世纪50—60年代。如果不是重庆市歌剧院今年纪念建院70周年,我大概也很难与她结缘。
18岁随解放军越秦岭入川,新中国第一代歌剧演员,曾经红遍大西南……只言片语勾勒的人生标签,很容易让听者如我一样,眼前浮现出一幅幅生动的往日画面。
这画面令我好奇:作为与新中国文艺相伴同行74年的老艺术家,她曾走过怎样的漫漫长路?有过怎样灿烂美丽的时刻?现在又过着怎样的生活?
这些问题看似很个人,但对于更多人来说,通过阅读她的人生,或许有助于我们停一停,想一想,反观自身。
在翟秋芳这一代人身上,你很难不感动于那种纯粹的信仰。信仰如此有力,支撑着他们无悔今生。
您会怀念年轻时的风光吗?握别时,我问她。
谁都曾年轻,谁也都会变老。
她的回答,很智慧。
翟秋芳的这一生简单、恬淡,也曾热烈过,并依然精彩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