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与一座城
第004版:两江潮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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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与一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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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 年 02 月 12 日 星期 放大 缩小 默认 

文学与一座城

  编者按

  如同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千个人就有一千种关于城市的故事。书写城市是一项巨大的挑战,尤其是面对重庆这样多元化、包容性极强的城市,她是难以被定论的。

  2022年,我们创设首届重庆日报文学奖,15篇优秀作品最终获奖。这些作品从不同维度叙说了重庆这座城市的故事,庄重又深情,绚烂又接地气。

  2023年开春之际,我们约请了其中6位获奖者,就“文学与城市”的命题抒发各自的感悟与思考。

  来自一滴水的认知

  蒋春光

  现代城市是工业文明的产物。它与悠久的农耕文明养育的乡村,有明显的区别。坚硬、喧嚣、气味复杂难辨、身心无所适从,是人们对城市的最初印象。就像当年的我,站在解放碑前,想着自己从此就要告别植物丰茂的原野,像一粒石子掉进一片浑水,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眼前密集的楼群里,心里所感受到的那样。

  直到多年以后,我才丢弃了这个肤浅刻板的印象。那时,我已在解放碑地区生活了十几年。每天,我从八一路到大元广场的单位上班,来来回回,穿行于重庆的这个中心地带。

  慢慢地,我看清了城市的楼群,它们俊朗挺拔,色彩时尚;我也接纳了城市的气味,那种混合了食物和香水味的浓稠的人间烟火气,比乡村的青草气息更能激发人的生活热情;我开始关注城市的人群,那些从各地奔赴而来的精英人士和务工者,以及人数更多的老重庆居民——他们操着嘣脆的带点粗糙劲儿的方言,过着火锅一样热络的日子。

  所有这一切,让城市在我的眼里变得鲜活,有了温度和情调。万千生活细节从每一条街道、每一栋大楼里流溢而出,像雨雾一样弥漫在我的周围。我已把自己当成融入城市这条大河的一滴水,再也不是当初那粒掉进浑水的石子了。

  关于“文学与城市”,我这一滴水的认知是,相对于乡村,城市是一块更适合文学生存和发展的沃土。

  首先,城市有人数更集中、文化更多样的庞大人群。文学即人学。对城市各类人群心理和生存状态的观察和探究,让一个写作者永远不会感到题材枯竭;其次,城市,尤其是重庆这样的山水之城,其建筑和自然风貌,随四季晨昏而变幻多姿,实在是美不胜收,非常宜于作为文学的母题和背景;第三,城市丰富的文化业态(音乐、美术、戏剧等等)和多年的历史沉积,也给文学写作提供了源源不断的营养。

  以上还都是表面的影响。更深层的影响是,城市跟乡村一样,同样是有呼吸和脉动、有灵魂和气质的有机体,如果我们真正融入它,就会切实地感受到。

  文学是城市的一张面孔。人们常常通过描写城市生活的作品来认识一个城市。明显的例子是,假如没有《红岩》这部小说,知道重庆的建筑特色和民俗风情,以及朝天门、磁器口、歌乐山等地名的人,至少要掉下一半来。

  晨光熹微。一列轻轨蜿蜒而来,悬浮于雾气笼罩的两江之上,窗口透出温暖的灯光。车厢里,乘客们安静地坐着,他们还沉浸在昨夜的梦境里。另一些人,早已在街边支起饮食摊,满心期待着食客的光顾。地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汽车挤满道路。

  重庆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而我自己,一个城市里的写作者,也已收拾停当,我计划去解放碑。

  我先去办几件事,然后等待某一时间。那是某厨师,一位知名国营餐饮店技术大拿的下班时间。他将以极快的速度脱下工作服,在镜前细细打理一番之后,就头发溜光黑亮、西装笔挺地走出店门。他用刀锋一样的裤线开道,鼻孔朝天、旁若无人地阔步向那座纪念碑走去。

  而我会走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分享这位老重庆居民对城市生活的热爱,以及见多识广、睥睨天下的傲骄。

  一个永恒的互动文本

  宋尾

  那是一个早春,在经历了13个小时的漫长旅途后,我下了火车,被密集的人流裹挟着,推搡着,碰撞着,惶然间,吞吐出来,就像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十分草率地、很随意地置放在菜园坝火车站广场上。

  除了火车站那种相似的慌乱、拥挤和汹涌外,这儿的一切都让我觉着陌生。天很低,空气很湿,色彩昏沉,头顶上到处搭着电线,而更远处,公交车像是在半空疾驰。

  我稍稍停滞了一会儿,好几个脚踏解放球鞋肩背竹棒的脚力接连来问询要不要担行李。我摇摇头,他们果断散开,像猎犬一样扎进人潮的更深处。那瞬,我几乎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眼前乱糟糟的,耳畔是喧嚣,更远处,众多建筑矗立在阴影当中,形同悬浮。我看着看着,忽然一阵迷茫,忘了为何要来到这里,我晕沉沉地,感觉自己正在迷失。直到我坐上去往沙坪坝的公交车。在颠簸的公共汽车上,我切实经历了另一种惶恐而陡峭的过程,不单单是视觉意义上的……

  这是20年前我初抵重庆的印象,很可能,那刻我把菜园坝当成了整个重庆。很快我便知道,重庆并不是我第一眼所见的那样。城市也不是一动不动的,它时刻在裂变、繁殖。如今菜园坝火车站已成历史,那种场景亦不可能再现。然而,它以另一形式留存了——这一记忆被我放进长篇小说《完美的七天》当中,从视觉、气味和心理感受,成为一个“外乡人”来到重庆的初体验。

  有趣的是,印象中我常觉得初来重庆是在一个黄昏,实际我是上午抵达的。在此地生活很多年后,我才理解这种错觉是如何产生的。

  在这座城市,清晨和黄昏有时有着惊人的相似。我把这个发现也放在了另一个短篇小说《我们的清晨》里,以一个小面馆为故事场景载体。这篇小说发表后,有读者托人向我打听故事里的“芭蕾面馆”,说想去尝尝。这让人啼笑皆非。因为故事是虚构,包括那个面馆。但它肯定是有原型的。就是我常去的那个面馆,远比故事里的小面更有滋味,也更真实。

  所以,如果你问我城市与文学是何种关系,我想答案大概就是:两者是一个永恒的互动文本。城市是生活的载体,提供了博大的疆域、视觉轮廓和情感细节,而文学则在其中撷取了一点点生活的奇观。城市也是一本打开的书,排列着一行行句子,文学或许就是夹在当中的一面镜子,透过它,人们能发现隐藏在平面里的立体,立体中的错综。

  毫无疑问,生活孵育了文学,而文学则用一种感性的形象挽留和想象着城市。一部好的文学作品,往往能让读者在其中看见随人物而展开的城市质地。就像在空中看一个人行走一样,你能看到他的步履、路径、行为、心理逻辑,以及随着这个人行走时徐徐展开的街道、噪声,全部的环境和时代。显然,那是矗立在现实之外的另一座城市,或者说,是城市的另一种现实和追忆。

  和长江聊天

  张远伦

  “诗人是成人世界里的孩子。”米沃什说。童真和善,也让我决定放弃许多。庚子年,我有小小的变迁。我又搬了一次家。像是一节节绿皮车厢,我被某种巨大的动力,运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次,我被运到了长江边,与老旧的铁轨一起,与慢悠悠的成渝线一起,躺在河床之侧,仿佛把自己嵌进旧日子里,回到上世纪80年代。

  一切都那么沉寂,安然,连我的孩子们,都似乎生活在我的少年时光里。我和她们,一起穿越,逆生长,大河也少年一般流淌着。我们一起放风筝,玩河沙,抓螃蟹,一起在江水里洗手濯足,找五色长江石。我们支起帐篷,懒懒的眯一会。我们躲进芦苇丛,吸氧,躲太阳,静听其中小鸟的避世密语。我想起米沃什的《面对大河》。

  诗人写《草地》时年纪已过耄耊,历经沧桑,面对大河,生命趋于平静,置身河滩的光线和香气中,幸福得流泪,仿佛就要消融在此了。而我和孩子们的河滩,牛筋草遍布,绿得像是布施,一点一点地将大河的恩赐推向人间。

  其间,白鹭在江面上点击,喜鹊在苇丛里出没,它们应是和我一样,因幸福而有小小的颤栗吧!在九龙滩上,万物都在与诗人对话,说着固态、液态或气态的语言,声部由高而中而低而耳语而密语而沉默。沉默是所有语言的总和。

  当我坐在双鱼形状的沙洲上,我感受到大水冲积的力量,像一滴雨乘着云,像一片鹭羽凭借着风,我被什么神秘的力量托举着,而又不能为这种亘古的力量命名。我唯有沉默,与它对谈。而大水分化为浪头,试图爬上岸。成群的动物,发出特有的鸣叫,向高处攀升。

  我确乎听到了它们成滴、成浪、成涛的问询声,家长里短,嘘寒问暖。我仍用沉默回答。沉默是所有答案的总和。

  有一次我们聊到了时间。枯荻用一头飞絮说残冬,蓟草用一片嫩叶说早春,芦苇用一蓬深绿说立夏,而今,大河用后撤步,用水的陷落,向我叙述整个流域的喝水。我听见它的男中音,被鲸形石的喉结推送出来,在大河床共鸣腔里,形成了诗和美声。

  就这样,我在重庆主城区长江边,在九龙滩生态修复带边,和城市对话,和大河聊天,和内心密语,和自我交谈,有了系列大型组诗《和长江聊天》。

  我是幸运的,这组诗发表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山花》《长江文艺》等大型核心期刊上。2021年,这组诗入选中国作协“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这些都是重庆这座城市给予我的文学馈赠,是长江这条大河给予我的文学恩赐。

  城市的文脉与血脉

  蒋登科

  人是城市的核心,人的精神是城市的命脉。如果说物质性的存在是城市的骨架,那么精神与文化则是城市的血肉。

  在建构城市精神方面,文学不可或缺。文学既可以记录城市发展的足迹,又可以抚慰人们的心灵,净化和提升人们的精神,最终形成一座城市的文化、精神和灵魂。

  我生活的重庆,先天的自然环境并不优越,而正是这些高山、大河,磨砺了重庆人敢于登高望远、爬坡上坎、不畏艰难、勇毅前行的精神,更有历代的优秀作家、诗人不断从历史、现实之中提炼、丰富这种精神。

  于是,我们感受到了“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的思念,“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的气势;体会到了“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的无奈与期待,更感受到了“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悲凉与苍劲……这些诗句早已融入重庆的文脉,一直流淌在这座城市的血脉中,丰厚了它的底蕴,增加了它的气势,凝聚了它的力量,记录了它的梦想。

  近现代以来,吴芳吉的悲悯、何其芳的唯美、郭沫若的大气、梁实秋的闲逸,使钢筋水泥的城市多了一份柔软。《红岩》更是一部不得不谈到的作品,它是现代重庆人精神的一曲悲壮的赞歌。延续这种精神的还有黄济人的《重庆谈判》《命运的迁徙》等,让重庆与整个国家的命运紧密相连。王雨的重庆书写让我们感受到历史的来路,以及这条路上的风风雨雨。在莫怀戚的笔下,重庆的历史、文化和重庆人是那样真实,好像就在我们身边,甚至就是我们自己。曾宪国的《门朝天开》书写了城市、乡村的关系,人物的命运牵动读者的心,引发我们思考城市的未来。虹影通过一系列作品,将多元、丰满的重庆形象传播到世界各地。傅天琳的“果园”从现实的艰辛出发,抒写了不屈的精神、超越的意志和对命运的思考;张枣笔下落满梅花的“南山”已经成为缭绕在人们心头的经典;李元胜的“虚度”让我们在快节奏的生活中,获得心灵的舒展;冉冉的《大江去》大气而内敛,将自然、城市、人类命运放置于同一层面打量,体现了具有现代性的人文理念。

  古往今来,以重庆作为书写对象的文学作品不计其数,有些作品经过时间与艺术的挑选,传承下来,还将继续流传下去,使重庆的人文精神越来越厚重。还有很多作品,或许没有很大的影响,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消逝,但它们在不同时期,从不同侧面为丰富重庆的人文精神做出自己的努力,同样不应该被否定。

  优秀的文学作品就是为城市凝聚精神、塑造灵魂的。文学是入心、入脑的艺术,它对城市精神的提炼、塑造是潜移默化的。“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这个“人”一定是可以实现我们的精神满足、生命完美的“人”。人们喜欢重庆,不只是因为这里有山有水有高楼,也不只是因为这里有遍布城乡的网红景点,而是因为这里有持续传承并不断生长的精神,使我们的城市有文化,有底蕴,有灵魂,更有由此而生的活力与潜力。

  具有诗意的城市往往也具有想象力,拥有文脉的城市往往具有底蕴。优秀文学作品的不断出现、积累、传播,可以较好地做到人与城市相依存,人与城市共命运,人与城市同成长。

  大量的文学作品和其他的文化、艺术积淀,使重庆成为一座具有个性与灵魂的城市,既有可以回望的灿烂过往,也有可以期待的美好未来。

  活在故乡的情深意长里

  杨柳

  像我这样的人,无论进入哪一种生活,看到的,都是其中情深意长的那一部分。

  这些年,每到春节,我都回到老家——渝东南一个小小的土家族村寨,目睹了村寨的变化。村里人口增长了,差不多家家户户建起了新楼,有的还盖起了乡村别墅。

  公路通到了每户门口。农田被平整、改造,田间地头的小路也硬化了。村里已经没有耕牛,农人驾着微耕机在田里劳作。

  村里不少人,都去到近处的镇街和远方的城市,付出体力和汗水,挣了钱,又回到村里,盖房,买车。如果还有多余的钱,他们会去镇上或者县城买房,把孩子送到大地方念书。

  他们的儿女们,长大后到了县城或者市里,进企业、商超,当保安、物管,送快递、外卖。他们长得白净秀气,穿着时尚整洁,言谈温和,举止斯文。生活到了这一代,已经褪去了泥土的颜色。

  这些年,我老家的村子,以更强劲、更坚韧的势头,呈现出越来越兴旺的状貌。村里的人,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农民了,他们与城市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们从村寨出发,到城市中去,又从城市中来,带回来新的面貌,新的观念,新的精神,回到乡土。

  生活改变了,人的气质神采也改变了,但芯子还是没变。村人遵循的还是传统美德,人心还是朴素、温良,人的精神与命运也都相互了解。这是乡土生活的清澈之处——疲惫与忍耐、辛酸与欢喜,都与人心劈面相迎,一目了然。

  这是新的乡土,这样的乡土已经不是孤立的、静止的,不仅仅是传统意义上的山水田园,也不仅是社会学意义上的乡亲与民俗风情。

  这样的乡土,与城市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与城市有着共同的血脉。新的乡土写作,应该不仅仅满足于描写细腻的乡村生活图景、世态人情,而要贯通城市与乡土链接的精神通道,书写城市与乡土的关系,书写时代背景下乡土与乡民个体的境遇,以及乡土与这个世界、这个时代之间的情深意长。

  书房是城市的灵魂

  葛水平

  城市最大的特点就是高楼林立。

  我认识一位朋友,他给我讲了一个关于他和儿子的读书故事。

  儿子成家立业后父亲出资给儿子装修了一套房子,父亲一再强调儿子要有一个书房。儿子虽然很不情愿但也抹不开面子买了几个书柜,毕竟用的是父亲给的钱。书柜闲置了很久,父亲写了一个书单要儿子去买书放置在书柜里,那是家最重要的一道风景。儿子对书没有多少兴趣,手机不离,目不转睛,大量的信息浏览,甚至认为读书是浪费时间。手机带来的巨大问题正像疾病一样蔓延,父亲心有不甘,决定自己买书放入书柜。

  一年过去了,书的塑封还在。父亲想不明白,儿子为什么不喜欢读书,不喜欢文学?儿子对图书的轻视是不可理喻的。文学的本质意义在于它的鲜花从来不择地而生。可是,在儿子的书柜里,阅读的种子不发芽。

  有一次儿子和同学抱怨书柜占地方,不几日后书柜被移到了地下室。父亲和儿子因为读书产生了巨大间隙,对峙越来越强烈,父亲不能够原谅一个不读书的儿子,儿子则认为父亲的要求不可理喻。生活继续着各自熟悉的一天。

  对拥有一间书房,或者热爱文学,这一对父子恐怕不是个例。在物质极大丰富的城市,城市人的生活水平不断提高,父亲习惯于想象对文学的热爱每个人都是有需求的。如果一个人没有需求?如果什么都有但是只缺少需求?文学对年轻人的意义何在?

  新生代年轻人为了生存,和阅读关联的日子日渐被“浏览”代替,土地的记忆已经泛化为大地,传统更多地升华为一种精神和感情的彼岸,写作者已经进入历史记忆的传统赋予了各种幻觉幻影。

  物质富有的城市给人最多的是速度,诸种无所谓却构成我们生活无聊或有趣细节整体的零散部件。每个人都经历着社会变迁,文学会以一种什么样的形式回归,这都是需要我们共同探索的。

  城市生活的复杂性,还不能使我们对城市生活一览无余。城市生活更神秘的事物还在我们的掌控之外。一座城市有几家设计个性的书房,那一定是这个城市的灵魂。这,也是我喜欢重庆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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