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麻风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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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麻风村

本报记者 龙丹梅 陈维灯

  2022年12月12日,万州区走马镇鱼背山麻风村,残存的平房。

  2022年12月12日,万州区走马镇鱼背山麻风村,曾经的院舍已成为危房。

  2022年12月12日,万州区走马镇鱼背山,残存的平房内还能依稀见到当年的模样。

  2022年12月13日,万州区皮肤病防治院(即几经更名后的鱼背山麻风病院),生活在新病区的麻风治愈者。

  2022年12月13日,万州区皮肤病防治院,麻风治愈者正在进行定期检查。

  2022年12月14日,云阳县麻风医院,万州区皮肤病防治院院长谭红军正在为麻风治愈者检查。本版图片由记者 谢智强 摄/视觉重庆

  深冬,川鄂交界的大山深处,万州区走马镇鱼背山,远远看去,就像是一条鲤鱼露出水面的脊背。山脊上残留着两排破败的平房,以及一道只剩残垣的围墙,凋敝又神秘。这是鱼背山麻风村残存的模样。

  围墙下,刘智勇郑重地对着对面的大山跪拜——他的父亲刘兴全是鱼背山麻风村第一代医生。老人临终前嘱咐,要把他埋在能看得见鱼背山的地方,好让他能日夜守望麻风村。

  上世纪70年代,一群麻风杆菌感染者从万州及周边区县转移到这里进行集中隔离治疗。他们和几名医生一同被隔绝在三面环水临崖的鱼背山山脊。后来,治愈者相继走出与世隔绝的村落,回归社会,开始新的生活。

  今天是第70届“世界防治麻风病日”暨第36届“中国麻风节”。如今,麻风病已极为鲜见,“麻风病可防可治不可怕”也早已为更多人熟知。尽管曾经鱼背山上的麻风村只留下残垣断壁,但人的记忆还在,记忆里的村庄和往事还在……

  没有选择,只有担当

  1971年的一天,由几名村民带路,高毓应背着水壶、拄着竹竿,爬上了鱼背山。

  因工作需要,组织委派时任太龙区公所区长的高毓应牵头组建万县麻风病医院,并担任首任院长。军人出身的高毓应二话没说,跋山涉水寻找建院场地。他一眼就相中了鱼背山——这里山高林密,三面环水临崖,几乎与世隔绝。

  麻风病是一种古老的慢性传染病,已流行了3000余年。病人被麻风杆菌感染后,嘴歪眼突、面目狰狞,有的手指脚趾坏死脱落,只剩下光秃秃的四肢。

  在医学不发达的年代,全世界都对麻风病束手无策,麻风病患者甚至被认为受到了“上天的惩罚”,承受着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

  新中国成立后,麻风病防治被纳入公共卫生体系,麻风患者一律进行隔离治疗,生存权得以保障。万县麻风病医院(俗称麻风村)便在此背景下组建起来。医院好建,可医生却不好找,大家一来怕被传染,二来受不了别人的眼光。

  当地先在退伍军人中动员。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转业干部刘永宁来了,已退伍、在双河卫生院当院长的向旭阳来了,刚从西藏军区退伍的何满昌来了。有了人带头,谭仕松、刘兴全等几名医生也来了。大家都说:“医者仁心,麻风病人也是病人。再说了,在事关群众健康、社会稳定的大局面前,我们没有选择,只有担当!”

  医院建设期间,第一批医生到四川甘孜麻风院学习了几年,并在当时的万县及周边开展麻风病普查,排查出100多名病人,有的病人已不能自理。

  1978年,第一批病人上山,当地村民家家户户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甚至有人躲进了地窖。

  病人上山,要先坐渡船过河。当时的船工崔坤阳戴着两个棉布口罩,穿上医生给的白布防护服,远远地坐在船头划桨,跟病人隔得老远。

  32岁的许福贵坐在船尾,他是个手巧的篾匠,还在公社当管水员,受人尊敬。患病后,村里人说他是“大麻风”,看到他和他的家人就躲开。上山前,许福贵害怕极了,看到其他病人后才平静下来,因为“这里没有人歧视我,都是一样的人”。

  送完病人,崔坤阳赶紧脱衣下河洗澡,将自己从头到脚搓得通红。“都是些可怜人。”回家后,他对老婆说。

  山上的简易植眉术

  从一条羊肠小道上山,经过一道两米多高的土墙,便进入病区。

  那个年代,隔离是对付麻风病传染最有效的手段。土墙从山下一直修到山上,绵延几公里,把病区圈在围墙里。

  这里最多时收治了70多名麻风病人,生活和医疗卫生需求由党和政府兜底保障。病区内有房屋、土地,大家开荒种地搞生产,手巧的许福贵还编了各式各样的篾器给大家用。

  医生住在围墙外。当班医生进病区,要戴上帽子和纱布口罩,穿上厚厚的白布防护服,套上筒靴。穿上这身“行头”后,他们还要穿越长长的缓冲区。若是夏天,当一次班后整个人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当时,国际上广泛应用氨苯砜来治疗麻风病,虽然药效单一缓慢,却给了病人希望。

  但医生治疗得最多的并不是麻风病本身,而是为病人清理坏死部位的溃疡。麻风杆菌侵犯病人的皮肤和周围神经系统后,病变部位神经坏死,病人感觉不到疼痛,在日常生活中很容易受伤形成溃疡。

  西医刘永宁是山上的“一把刀”,在一次为病人清理溃疡时,手术刀一下去,病人皮肤内的组织液喷溅而出,溅进他的眼睛。

  刘永宁心里一阵发毛,他清楚没有治愈的麻风病人就是传染源,“可那也不能扔下刚切开伤口的病人不管啊!”他定定心神,继续清创、敷药。治完所有病人后,他才脱下防护服用高压锅煮,再用酒精洗眼洗脸,并口服氨苯砜。即便如此,他的脸和眼睛也红肿了很长一段时间。

  有的病人在眉毛脱落后很自卑,刘永宁就剪下病人的头发,在山上试着做植眉手术。他把头发一根一根地植入病人光秃秃的眉弓,再修剪成型,做一次至少要七八个小时。手艺虽粗糙,病人却满意,他常常看见术后的病人拿着镜子照,久久不肯离手。

  向旭阳是山上唯一的检验师,他的工作是从麻风病人身上采集组织液,涂片染色后,在显微镜下观察病人的病情。山上离不开他,久病的妻子就一个人在家带4个小孩,看到他时,眼神总是充满幽怨。向旭阳一狠心便找来两个箩筐,把孩子装在筐里,挑上了鱼背山。

  有病人常年服药出现不良反应,中医刘兴全就费尽心思熬煮汤药给他们调理;晚上,不时有病人突发疾病,无论刮风下雨,值班医生总是立刻起身,提着马灯急匆匆赶过去;为给病人们改善生活,医生们还养了几头猪,每次杀猪时,山上就像过年一样热闹……

  他们并不可怕

  那个年代,谁都惧怕麻风病人,有人还说“麻风病人呼出的气也要传染人”。医院为此多次改名,院名中早已没有“麻风”两个字,但没啥用。

  何满昌有次进城办事,拿着单位介绍信住旅馆,服务员见盖的章是“鱼背山麻风院基建领导小组”,死活不让他住,他只好在路边蹲了一晚。

  连麻风院的医生路过,村民也要关门关窗,如避瘟神。医生们想尽办法跟村民搞好关系,比如当起了随叫随到的赤脚医生,免费给村民看病开药。

  鱼背山上有台慈善机构捐赠的彩电,在当时是稀罕物。村里有胆大的娃儿来看电视,渐渐地附近的村民都被吸引来了,天一黑就往山上跑。

  医院想给病人放电影,可放映员不敢进病区,便找了个较高的地势,隔着围墙放。这时,鱼背山上就出现了一幕奇特的场景——村民和麻风病人隔着一堵高高的围墙看同一部电影,墙内墙外都是欢笑声。

  渐渐地,村民们不再害怕麻风村。

  刘兴全把儿子刘智勇也带上了山。小家伙自告奋勇负责把病人家属送来的物资隔墙扔给病人。但送来的鸡蛋金贵,不敢隔墙扔,他便爬上围墙,小手尽力往下伸,把一个个鸡蛋精准地投掷到病人拉开的铺盖中。一次,有病人见他可爱,便伸手来够他的小手,刘智勇吓得赶紧缩手,却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泛着慈爱的笑容,那目光也像极了父亲平时的注视。从此,刘智勇觉得病人没那么可怕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山上采用世界卫生组织推荐的联合化疗方案治疗麻风病,治愈率大大提高。著名麻风病防治专家李桓英在中国率先开展服药24个月就停药的短程联合化疗方案,更是缩短了治疗疗程。

  从此,新发的麻风病人不再集中隔离治疗。鱼背山的医生也不用再穿上厚厚的防护服进入病区,他们像对待普通病人一样,治疗起麻风病人。

  陆续有治愈的病人回到了久别的家,鱼背山麻风村的病人一天天变少,但也有人已无家可回。

  何满昌从病人吴绍乾对病友彭长珍的嘘寒问暖中看出端倪,在其撮合下,1988年,这对已治愈的麻风病人组建了家庭。第二年,他们收养了个小女孩,取名吴继林。这孩子成为山上的“团宠”,病人们排着队抱她,医生叔叔给钱给物,吃的穿的没断过。为了让吴继林能像普通孩子一样读书,张义生等几位医生动用了所有关系,一趟趟几乎跑断了腿。

  创造一个没有麻风的世界

  随着医疗水平的进步,麻风病发病人数逐年减少,曾经让人畏惧的麻风村,也逐渐消失在人们视线中。2012年,万州区出资改建了位于上海大道130号的原五桥区卫生防疫站办公楼,作为万州区皮肤病防治院(即几经更名后的鱼背山麻风病院,以下简称“皮防院”)病房。留在鱼背山上的7名麻风治愈者相继下山住进新病区。

  新病区隐于闹市,周围车水马龙、人流如织。

  彭长珍在新病区去世,走得很安详。妻子离开后,吴绍乾便喜欢趴在窗前看人流。今年春节前,外嫁山东的女儿吴继林回来看他,在病床前一口口给他喂饭,如同30年多前夫妻俩在鱼背山给她一口一口喂奶一般。吴继林经常给爸爸寄东西,吃的穿的用的都有,还三天两头打电话嘘寒问暖。她说:“我小时候在鱼背山得到了满满的爱,现在还经常梦到鱼背山和山上那些叔叔孃孃。”

  年迈的许福贵如今只能靠轮椅出行,由同是麻风病治愈者的弟弟许福明照顾,就住在医院,许福明还成了家。刚搬下山时,许福明出门就遮着腿、挡着脸、低着头,后来发现即使不这样,也没人特别注意他,大家把他当成普通人。他很喜欢这种感觉。

  鱼背山上曾经的医生们早已退休,有的也已过世,但皮防院里也有熟面孔。

  比如当年那个将物品扔给病人的孩子刘智勇。父亲刘兴全将自己治疗麻风病人的经验都传给了他,叮嘱他照顾好这些病人,“他们在医院生活了几十年,医院就是他们的家,医生就是他们的亲人,要让他们安度余生。”

  也有从小就被父亲向旭阳挑着上鱼背山的向斌。从部队退役后,向斌一开始想找其他工作,但父亲把他重新带回鱼背山,“你是在这里长大的。他们(麻风病人)也是人,一个不想去(照顾麻风病人),两个也不想去,哪个去?”父亲还郑重地告诉他:“你是军人,又是党员,哪里需要就要去哪里。”

  除了衣钵传承,皮防院还迎来了新生力量——90后小护士沈育芬是最年轻的一个。“麻防工作总要有人干。”沈育芬说,时至今日,仍有人惧怕麻风病。去年,她送一名麻风病治愈者去综合医院进行白内障手术时便遭到拒绝,在她的据理力争下,病人才得以接受治疗。

  今天,麻风病仍未被完全消灭,但只要早发现、早诊断、早治疗,就能有效控制传染、预防畸残。2018年,万州区皮防院被指定为重庆市麻风病收治定点医院,承担渝东北片区10个区县麻风病患者收治工作,医生们每个月还要去各区县曾经的麻风村巡诊。当年那些麻风村如今更像是养老院,留院的都是无家可归的治愈者。

  从鱼背山到闹市,从山上到山下,经过近半个世纪的不懈努力,万州区皮防院累计治愈麻风病人217人,渝东北片区麻风病救治率达100%。

  皮防院院长谭红军说,过去,麻风病给治愈者留下畸残,不少人丧失劳动能力,如今新一代麻防者把更多精力投入到麻风病后遗症的康复治疗中。

  前些年,谭红军请来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麻风病控制中心的专家,为一名出现马蹄足的麻风病治愈者实施矫形手术,病人现已经恢复正常生活。

  春节期间,刘智勇又去为父亲刘兴全扫墓。立在墓前眺望曾经的鱼背山麻风村,刘智勇喃喃道:“爸,你放心,现在麻风病已经不可怕了,医院条件也好得很,病人都能得到很好的照顾。”

  “创造一个没有麻风的世界”,这是几代麻防工作者共同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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