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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大学校史资料照片。(西南大学校史馆供图) |
与往年比,今年入秋以来,嘉陵江北碚段的水位低了许多。江面窄了,河滩自然开阔。
秋日暖阳的周末,到处都是散步、捡鹅卵石、放风筝或者在江边“打水漂”的人们。一群女大学生坐在地上的一张大油布上,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她们真年轻,真幸福。
这可不是年过半百的我在慨叹韶华飞逝。我是有备而来,带着一张档案照片,找寻历史的蛛丝马迹。
自从两年前调到西南大学档案馆工作以来,这样的找寻就开始了。
我以为,档案,就是凝固的历史瞬间,打开档案,或许就能进入历史。于是,在抗美援朝纪念日来临之际,顺着这张照片,我走进了今天的嘉陵江畔。
照片已拍摄了72年。上面是身着戎装的一群女兵,她们全部来自西南大学的前身——国立女子师范学院。新中国成立后,这所学校和四川省立教育学院合并组建成为西南师范学院。所以,她们与阳光照耀下的女大学生们自然也是校友。
历史与现实,就这样在荡漾的江水倒影中悄然重叠。
校史资料里的这张照片,写着“女师院学生踊跃报名参加人民解放军”的字样和一串名字。当时的情形是怎样的?经过艰难的查考,我在已故校友、原国立女子师范学院史地系学生李常时题为《战斗的十二军文工团》的回忆录中找到了答案:
“1949年11月30日,重庆解放。那时我是重庆市九龙坡的国立女子师范学院史地系一年级学生。解放不到一个月,就有十多名女师同学参加了解放军,她们大多在解放军第十二军文工团工作,有陈明(原名陈家奁)、陆彬良(我们叫她彬娃子)、钟文农(原名钟文龙)、本人李常时(原名傅灿遐,参军时为纪念母亲改名李常时)和杨肖永(烈士)、杨凌羽(杨肖永的姐姐)以及范道衡、李漱秋、李庄容、詹述仕、丁百华、邱佩玲、赖启侗、王廷、覃驷、杨承德、王玉琴等同学……”
由于杨肖永的名字后备注着“烈士”字样,我做了重点搜寻。经过大量查阅和走访,得知她竟然是重庆巴南姜家镇人,兄妹八人,正好四男四女,其中两男两女参军,而且都上了抗美援朝前线。杨肖永牺牲时年仅23岁,我曾为她写下上万字的报告文学,了却一桩致敬英雄的心愿。
然而,再次阅读这张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女兵照片,我总觉得还有深度找寻的必要。除了烈士,其他人同样为国家、为今天的和平奉献过青春热血,同样是不该被淡忘的“最可爱的人”。
之所以要到河滩求证,因为她们就是从北碚的江边秘密出发,前往朝鲜的。
此前,顺着那篇回忆录提到的名字一一查考,我搜索到陆彬良主编的《女兵跨过鸭绿江》一书,内容全是参战女兵的回忆。书中,陆彬良在回忆文章《铁马冰河入梦来》开篇写道:1950年12月20日晚12时左右,我们从北碚乘船顺江而下。那天晚上月明星稀,我们这些刚参军一年、20来岁的大学一、二年级女生,没有害怕、没有忧愁,只有兴奋和激动。由于军事行动的保密性,我们不能也没有向家人告别,没有把我们激动、略感神秘的心情告诉亲友和当地的同学……
或许在很多人读来,这段文字相当平实。但看过电影《金刚川》《长津湖》就知道,仗打得多么惨烈和悲壮。
女兵们出发时,与河滩上晒太阳的女大学生几乎同龄,“没有害怕、没有忧愁,只有兴奋和激动”是她们真实的心理。不同的年代,同样的青春,青春当然应当无所畏惧。
照片早已发黄,但看着缓缓流过的江水,我似乎能感觉出当年那群鲜活的生命流淌的激荡情怀。当下,不同样需要这样的情怀吗?
她们怎么会从北碚出发呢?校史显示,现今西南大学的校址,正是1950至1952年间川东军区和川东行署所在地。1952年秋,西南师范学院才陆续从沙坪坝磁器口、九龙坡黄桷坪等地迁来。
李常时文中提到的十二军或许就驻扎在北碚的川东军区内。这被杨肖永烈士的姐姐、同为女师院校友的杨凌羽所证实。
杨凌羽已94岁高龄,依然健在,退休前是华南师大教授。经多方联络,杨凌羽给我发来了她的口述回忆文章。她在文中说:“出发前,大约是12月20日,军直机关在北碚(当时军部搬到了北碚)开了一个简短的告别会,感谢当地政府和老百姓。会议一结束我们就乘夜色坐船离开重庆了,顺流而下到达武汉。在武汉休整了一天……第二天早上转坐闷罐车,一路向北进发……终于,火车停在河北辛集,第十二军被编入志愿军三兵团序列,我们等待着上前线的命令。”
今年6月,西南大学校史馆新增了“校史英雄烈士小展厅”,成了00后大学生们上党课、团课的现场教学点。
两块已经生锈的琉璃瓦被我摆在展柜中,那是10年前翻新学校东方红会议厅时发现的。这个厅始建于川东行署时期。由于年代久远,瓦片破损,学校决定翻修。当工人把那些旧瓦片推到地上时,一位路过的老教师不经意发现:每块瓦片上都刻着“抗美援朝 保家卫国”字样。老教师捡了两块保存,今年捐到了展厅里。
每次给前来参观的学生讲这两块瓦片,我都会同时讲起《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讲为什么“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看着瓦片,看着展墙上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烈士,学生们听得认真而动容。
历史是最好的教科书,也是最好的清醒剂。历史,也是能够重新抵达的青春现场。
近日,西南大学一位挂职新疆伊犁师范大学的干部,偶然认识了李常时回忆录里提到的陈明的儿子王忠。
陈明几年前离世,王忠已写完母亲的回忆录。经过抗美援朝战争的洗礼,陈明回国后,主动选择去了新疆,服务祖国西部建设,直到退休。
王忠写了一副怀念母亲的对联:“求解放,抗美帝,真巾帼,堪称人杰;戍边陲,育桃李,是慈母,更为良师。”可以说,这也是对女师院所有赴朝参战女兵的礼赞。
这是“最可爱的人”另一种可爱的情怀。
目光回到北碚的嘉陵江畔,经过整治的滨江路早已林荫扎地,花团锦簇。江边早已没了当年码头的痕迹。夜幕降临,华灯初上。那群玩够的女大学生走进了名叫“码头没有轮渡”的夜市,又围成一团,吃起了烧烤,看上去那样的幸福、自在而美好,也是那样的年轻而活力四射。
是的,“码头”早已没有了“轮渡”,但记忆的码头,会不会时时“渡回”那些为了国家民族而毅然远行的青春背影呢?
和平的阳光真好,烟火人间真美。72年前从北碚江边走向朝鲜战场的记忆,从未褪色。借用女兵杨凌羽的一段口述作为结语,写给远去的历史、温暖的当下和美好的未来——
只有枪声划过耳际,才懂得和平的可贵;只有见过炮火的无情,才懂得生命的脆弱;只有在雨中负重跋涉数月的人,才懂得一块平地、一片晴空的可贵;只有把眼泪和热血流干的土地,才会产生民族的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