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父亲家吃完晚饭回来,车行鼎山大道柑园一带,一种扑鼻的芳香从打开的车窗里飘进来。没错,就是似曾熟悉的久久寻觅不得在空气里酝酿又均匀地弥散出来的那种香。
一侧,艾坪山林木蓊郁。另一侧,长江逶迤,画出了“几江”的“几”字浓墨重彩的第一笔。柑园就在另一侧的江边,每一棵柑子树都长得又高又壮,恣意地伸展着枝叶,像又圆又绿的绒伞。公路从柑园与艾坪山中间穿过。江津第一座长江大桥的南桥头就在柑园的尽头。
正是黄昏时分。桥头的灯,山上的灯,公路两旁的灯,来来往往的车灯从各个方向簇拥过来,黄黄白白,交织着,像上下翻飞的彩蝶。柑子花清新的甜香氛氲在翻飞的彩蝶里,光影被染了色,空气被抹了香。两三里路,我把车开得很慢很慢。
我想起来了。从我记事起,就听说过柑园这个地方。我素未谋面的一个长辈,爷爷唯一的妹妹就嫁在这里一户姓许的人家。她的名字和柑园一起被爷爷屡屡提及,那时她已不在人世。“柑子花开的时候,她家的犄角旮旯都是香的。”读过几天私塾的爷爷提到她的时候,总把这句话作为结束语。
后来,我知道柑园是几江城郊的一个村子。再后来,长江大桥飞架南岸北岸,几江德感间天堑变通途。可惜爷爷也不在了。
无数次驱车从桥上路过,注视着葱葱茏茏的柑子林,注视着柑子林里的一栋栋农家房屋,注视着那些炊烟被季节的和风吹得歪歪扭扭,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这里曾经住着爷爷思念着的一位亲人,还有她家犄角旮旯飘荡着的花香。我想念着爷爷。我延续着他的思念。
岁月的风帆徐徐向前。10年前的一个暑假,我在北京参加培训。一天,与一位长发女生交流,她说:“春天的时候,我去你们那儿听课,一个江津城都像被柑子花浸泡过的,走在哪里都能闻到柑子花的香。”她神采飞扬,双手伸向空中比划着,言语里流露出陶醉和羡慕。那是一个特别的时刻,与爷爷的念叨一样,她说的话与说话的神情适合在很多年以后不用费劲就反反复复想起。
她说的没错。江津素有“柑橘之乡”的称誉。早在清康熙至乾隆年间,江津就开始栽培广柑,距今已有300年历史。江津还是长寿之乡、富硒名城,百岁老人多,天然丰富的硒元素是得天独厚的长寿秘诀。近年来,政府从破解江津的长寿“密码”入手,全面普查硒资源,因地制宜发展粮食、鲜果、蔬菜、畜禽、药材等富硒产业。无疑,种植柑橘是一条乡村振兴的“硒”望之路。
姨爹家就在鼎山街道仙池村106省道旁,那一带家家户户都经营着规模不等的柑橘果园。
春天,柑橘开花了,洁白的小花星星点点地躲在翠绿的枝叶间,幽香沁人心脾,如果农一般朴素、浪漫、真诚。秋天,柑果累累挂满枝头,黄澄澄,金灿灿,玲珑剔透,煞是好看。
江津广柑其实是所有柑、橘、橙、桔的统称,细分的话种类繁多,有冰糖柑、桐子柑、锦橙、脐橙、甜橙、夏橙、卡拉卡拉、纽荷尔、鹅蛋柑、芦柑、金钱桔、蜜橘……简直数不胜数。
江津方言里,“桔”“橘”与“吉”同音,“吃桔”“吃橘”亦“吃吉”。过年时,一家人其乐融融围桌剥着柑橘,是团圆,是希望,是幸福,是大吉大利。
大概是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吧。这么些年来,我没有捕捉到那位女生所说的满城都是的柑子花香。细细想来,大概是太匆忙、太焦虑了罢。柑子花香幽幽的、暗暗的、清清的、静静的,这样的香气是很难在喧嚣中与它相遇的。
这个晚上,偶然路过,意外相遇,毫无征兆的,无需提醒的,爷爷的念叨,我的怀念,学友的兴奋,销往海内外的广柑,满城飞舞的柑子花香,孩童、少年、青年、中年,所有的细节一一呈现。还有无法说清的是,我的车开进艾坪山隧道,进了几江城区,穿过几个街区,直到进到家门,幽幽的柑子花香,一直包裹着我,通过我安宁的呼吸渗入我身体里的每一条血管,每一根神经,每一个毛孔。
这是最美的时刻,谁会无动于衷呢?像寓言,爷爷与那位长发女生一定都是从3000年前的《诗经》里走出来。他们的出现,就是为了教养我的嗅觉与心境。
蓦然发现,有柑子花香的笼罩,我工作生活的几江城有多么浓厚的艺术的情味。不由想起“闻香识人”这个词,香气袅袅,鼻息里穿透的是婉约柔美的无形的韵味。
或许“闻香识城”也是有道理的。馥郁清秀的香气里,隐潜着城的路,城的人,城的爱,城的性格,城的追求。几江,江津,我的家乡,旖旎、温润、内敛的香气中,有凡尘的劳作与美好的向往在纵情高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