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凝视中国地图,这块壮美大陆的轮廓,形似一只报晓的雄鸡。
马耳坡是我故土的一个山梁,它在中国地图上没有标识,这个丘陵地带的山包,面积只有七十多亩。在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马耳坡是雄鸡下的一个小小的蛋。
1946年,我爷爷从长江边的一个村子,拖家带口搬到马耳坡。随后,马耳坡上用山草搭建起的茅草房,在风中如一个披头散发的人。一个家就安身立命在这里,在马耳坡上长成一棵树,开枝散叶。
1949年,新中国迎来黎明的那一年,我爷爷38岁,他在马耳坡的月光下,开垦出十多亩荒地,种上自家粮食。我父亲12岁,在王先生那里上私塾读《三字经》《百家姓》那类古书。
马耳坡离我们那个县城,有四十多公里。1949年12月8日,县城里人山人海,鼓锣掀天,市民喜悦地迎接解放军入城,这天是县城解放的日子。那一年10月,我父亲穿着草鞋,从私塾转到马耳坡下一所政府兴办的村小上学。
1958年,马耳坡的风中,吹拂着一个兴奋的消息。我21岁的父亲,考入县城一所师范专科学校物理系就读——他是新中国成立以后,我们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我爷爷赤脚跑回长江边的村子,在祖宗坟前焚香磕头,尔后又一气跑到公社办公室表达感谢。
1969年8月的一个黄昏,我在马耳坡上的草房中出生。
1977年12月,来马耳坡参加劳动锻炼的县城知识青年小薛,回城参加了当年全国有570万人报名的高考,他顺利通过考试,成为了一名空军飞行员。
1978年12月的马耳坡上空,响起一声国家命运新航程的春雷。我父亲从县城机关回家,与公社干部一起向乡民们传达那一年召开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精神。一个在马耳坡上沉睡已久的村庄,也开始翻动疲惫的身子了。
1981年初,马耳坡上的这个村庄,开始实行农村土地包产到户了。那一年的秋收,我们家的水稻田,亩产达到760斤。秋天的马耳坡上,我爷爷种的红高粱,如红彤彤的晚霞落地燃烧。我家谷粮满仓,公社和大队干部进屋,伸出手指头一敲,装满稻子的大柜子发出沉沉声音。难怪那一年春天的蛙鸣特别欢,我爷爷背着手在入秋后的稻田里庄严巡视,时不时伸出手去摘下一颗谷穗放进嘴里,他卷动舌头,咀嚼新米的味道,风吹稻浪,我看见爷爷额头的皱纹也欢快地漾开。
1988年,19岁的我离开马耳坡,进入一个乡里当了干部,按照坡上乡人的说法,我是吃上了“皇粮”。
2000年3月,马耳坡上空腾起阵阵烟雾,起伏的丘陵在轰隆隆的爆破声中消失了——毗邻马耳坡的地方,要修建一个山顶上的机场。那一年三峡游正热,机场建设是为这个腾飞的城市插上翅膀。再后来,马耳坡所在的万州区五桥镇群力村变为五桥街道石人社区,从此,这块小小的故土成为我永久的怀念。
2003年5月,通航后的第一架飞机从成为巨大坝子的马耳坡上空飞过时,我堂伯抬头眯眼一望感叹说,飞机就像是在屋顶上飞。
2019年9月,67岁的表叔在我表弟陪同下,从故乡机场乘飞机去北京旅游,他不像是出远门的样子,更像去赶一趟集。飞机开得很稳,就好比坐在家里沙发上一样,就是开得太快了一点,表叔对我这样回忆说。两个小时的航程,表叔看了两小时梦幻般的云层觉得还不过瘾。在北京,表叔去了天安门看清晨的升旗仪式,这个一辈子匍匐在泥土里的庄稼人缓缓抬起右手,向喷薄日出中迎风招展的国旗致敬。
而今,马耳坡上的这个机场,已经开通了到上海、南京、西安、广州、深圳、昆明、温州、厦门等二十多个城市的航班。去年,故乡机场扩建,建设成为国际机场,已开通了到泰国清莱的航线。
马耳坡的编年史让我感到,这片弹丸之地的家园故土上,与一个伟大国家铿锵前行的步履如影相随,与中国波澜壮阔的命运唇齿相依。
马耳坡,赋予我大地的气象,土一样深厚的情怀,让我很荣幸成为这个国家的十四亿分之一,成为了望向欣欣向荣国家的一个窗口,汇聚成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总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