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年初,我带着女儿专程到上海博物馆看“沧海之虹:唐招提寺鉴真文物与东山夷魁隔扇画展”。
山云,涛声,扬州熏风,桂林月宵,从黑白水墨到青绿山水再到大和绘,平静而温柔,清醒而坚定,自唐以降的美学相融相生,哲学意义基本共通,理解起来并不困难。临末顺道参观了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珍藏展——“美术的诞生 从太阳王到拿破仑”,画风顿时陡转。7岁的女儿看着满屋雕塑和画像问了我一个振聋发聩的问题:“他们为什么那么喜欢光胴胴?”我只能在贫瘠的美术知识储备里,佯装镇定地给她解释:“他们认为人的身体是很美的。”
浮光掠影的解释总是浅薄的。为了应付下一次猝不及防的提问,我拿起了傅雷的《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算是世界美术的一次入门。
我们熟悉的傅雷,是专注于引进法国文学的翻译家、作家。他把自己的名字隐藏在罗曼·罗兰、巴尔扎克的背后,再后来就依托于那本字字走心的《傅雷家书》。
我们可能会惊讶于为什么是傅雷来写《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而且是26岁那么年轻的傅雷。
1928年初,19岁的傅雷赴法留学,在巴黎大学文学院主修文艺理论,多次去卢浮美术史学校和梭旁恩艺术讲座旁听,观赏法国艺术馆、博物馆的美术名作,其间还翻译了艺术著述、写了美术评论。22岁时他和刘海粟等艺术界友人到意大利,参观文艺复兴运动代表画家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的原作。
1931年,傅雷回国受聘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并担任美术史课教席。这部《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便是在其讲稿的基础上修订、补充,并于1934年完成的著作。至于成书的内容及框架,按傅雷所说,是参考了“法国博尔德(Bordes)氏之美术史讲话及晚近诸家之美术史”。
在序言中,傅雷说国人“治西洋美术者日众,顾了解西洋史论者寥寥”,这导致的两个结果是:盲目前卫,与盲目保守。理清,画才能归于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傅雷在这个时候给中国人写了一本关于世界美术的“家书”。
这本“家书”并不需要逐章阅读,随意翻开一章都可独立成篇,还有破解的趣味。
为了解决女儿提出的问题,我先翻阅了第七讲《米开朗琪罗(中) 圣洛伦佐教堂与梅迪契墓》,这一讲就专门讲了人体至上的线条执着。
傅雷认为米开朗琪罗在完成他最著名的四座雕像——《日》《夜》《晨》《暮》以及这四座像上面的《思想者》与《力行者》时,是55岁的年龄,因为他的人生经历,这个年龄必然会产生回顾和一种自然而然的哲学。因此我们可以看到这四座雕像从姿势到表情,细分到肌肉状态,都是对照、对应的,紧张必然对应松弛,斗争必然对照平静。而《思想者》和《力行者》则极强烈地表达了米开朗琪罗坚持的“人体至上、雕塑至高”的主张,这个时候我们需要注意建筑的采光,可以看到《思想者》与《夜》的头部都在阴影里,整个建筑是为雕塑服务、供其支配的延展部分。
如果读了第七讲之后再回顾第六讲,米开朗琪罗就活了,你就可以知道他为什么可以在55岁完成《日》等雕塑。他30岁的时候来到罗马,遇到了“知己”教皇尤里乌斯二世,他们之间相爱相杀,闹翻了又哄,每天悲喜交织。米开朗琪罗用5年时间完成了原本很不屑但最终成为他绘画艺术丰碑的西斯廷天顶画。
他像一只虾米一样,天天仰卧在10公尺高的台架上作画,他形容“画笔上滴下的颜色,在我脸上形成富丽的图案”,以至于完工后很长一段时间,米开朗琪罗都不能平视物体。他的画不固定地像谁,他按照柏拉图提出的“理想美”作画,甚至完全不像纪念堂的主人,都无所谓,他就问一句:“千百年之后还有谁知道像不像?”
傅雷是出了名的脾气不好,杨绛曾经说他“满头棱角”,取号“怒庵”倒也真实。但是在傅雷这部《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里,是断然看不出有半点怒气的,有的,是温柔绵长的少年气。
傅雷写达芬奇就有叮叮咚咚的音乐之感,用了“一个旋律的片段,两拍子,四音符,可以扰乱我们的心绪以致不得安心”一句,用了音乐“摄魂制魄”的力量,来类比《蒙拉丽莎的微笑》。他认为达芬奇是“发现真切的肉感与皮肤的颤动的第一人。在他之前,画家只注意脸部的轮廓”,而且这种细微的处理,让人悲伤的时候觉得蒙拉丽莎也在悲伤,让人快乐的时候觉得蒙娜丽莎也在快乐,这种共情“可说和东方艺术的精神相契”了。
慢慢读下来,傅雷写鲁本斯的画像交响乐,写伦勃朗黑暗中的面貌像神一样发光,你会觉得没有内心的极致安静和极度纯粹,以及对文字的极其精微的运用,是传达不了这样的体验的。
傅雷的儿子傅聪被人问及傅雷家书中从头到尾贯穿的最本质的东西是什么,傅聪毫不犹豫地回答了四个字“赤子之心”。
他解释说,看这些信,可以用这么一句话概括这个人:他一生没有一分钟是虚度的,是行尸走肉的,他的脑永远在思想,他的心永远在感受。他是一个在中国最优秀的传统中植根非常深的知识分子,同时又是五四觉醒的一代。他接受西洋的东西,绝不是表面的、生活习惯上小节的东西……为什么对西方文化能有真正的深刻的掌握和了解,就是因为他中国文化的根子扎得很深。
这种感受同样体现在《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里,所以这本傅雷的世界艺术家书,值得一读再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