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以为,中文系的教书先生比其他专业的先生更有意思,个性纷呈,讲起课来是信手拈来,妙趣横生。
西师中文系的课程中,最难的,莫过于周显忠先生的先秦文学。诘屈聱牙的《离骚》《九歌》《天问》,坐而论道的诸子散文,每每读得头大。偏偏周老先生一丝不苟,每每“惨无人道”地要求将《离骚》《诗经》诸文一字不漏地背下来。直背得我们叫苦不迭。
周老先生上课喜穿一袭灰布衣服,朴素得近于寒酸,脸上甚少见到笑容。每次上课之前,必抽背。背不住的,必招来一顿严厉的批评;背得溜熟的,才换来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有时他也会身先垂范地背上那么几段,特别像过去私塾里摇头晃脑、拖声长气、吟哦不休的老先生,只差手里拿一把戒尺。所以,我们深以为熟谙四书五经、离骚天问的周老先生一定不食人间烟火。某日,一位同学兴奋地跑到我们宿舍来宣布一则爆炸性新闻:我在西师街碰到周老师啦!你们猜他怎么了?我们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齐声逼问这位卖关子的同学:周老师到底怎么啦?他宣布的答案简直令人啼笑皆非:“周老师买了一只大西瓜抱在手上!”都认为周老师是居庙堂之高,不知道他也会处江湖之远地去做诸如买西瓜这类凡夫俗子的事情。
正因为这个严厉的具有夫子气的先生的“威逼”,我们才受到了最正宗的、原汁原味的国学的熏陶。还记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君子之风、“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淑女之态,至今还保留着对“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高洁品性的向往,以及“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的正义良善的追求,还有“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奋发上进的精神。
除了古典文学的熏陶,还有现代文学开阔我们的眼界。将现代派文学引入课堂的,是陈昌明先生。他为我们讲授写作课,第一堂课就是介绍卡夫卡的《变形记》,“格列高尔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那是我们第一次接触到荒诞这种艺术表现手法,感到格外新鲜有趣。
昌明老师彼时刚从四川大学中文系毕业来西师任教,比我们稍长几岁而已,年轻但不乏稳重,冷峻之中透着几分温和。上他的写作课是我们中文系学生的一大乐事。不但可以聆听现代小说、戏剧、诗歌,还可以享受自由的课堂气氛。昌明老师上课喜手执茶杯,呷一口茶,再徐徐吐出诸如“二月开白花”之类的纯美诗句,犹如口吐金兰,让人沉醉。记得那时初入学,正是阴雨连绵的秋季,同学们大多离乡背井来到西师求学,远离家乡与亲人,怎不伤感。昌明老师分析了戴望舒的《雨巷》,油纸伞,连绵的细雨,悠长的雨巷,寂寥惆怅的基调,古典意境与现代情怀交融,我们在感同身受之中,体味着现代诗歌之美。
写作课的自由,一是在古今中外美文鉴赏中进行师生的平等交流,二是即兴写作,兴之所至,摹景状物,抒情记事,甚至来点意识流,都被包容、被接纳。青涩文字,只要有些亮点,就被老师赞赏、鼓励。我的一篇习作《秋雨》,借景抒发思乡之情,被昌明老师当作范文在课堂上朗读,使我受到极大的鼓舞,“妙手著文章”也就成为我的一大人生追求。
李怡老师则是年轻而充满活力。
彼时的李怡先生刚从北师大毕业,被同学们津津乐道的,是他的才气。他的《外国文学》甫一开课,同学们便挤满了课堂,争相目睹才子的风采。李怡先生面对一百几十号学生,总是慷慨激昂地从头讲到尾,声音始终清澈透亮,堪称奇迹。在他的引领下,我们熟读了《红与黑》《人间喜剧》《艾玛》《巴黎圣母院》等名著,也逐步了解了波澜壮阔的历史背景之下的复杂人性。
李怡先生讲课带有典型的诗人特质,善于联想,充满激情。印象最深的是他将司汤达《红与黑》中的于连与巴尔扎克《人间喜剧》中的拉斯蒂涅两个人物进行对比,开阔了我们的眼界,也开拓了我们的思维。以至于我们后来在璧山中学实习时,竟也模仿李怡先生的这种比较教学法。
中文系的先生还有许多,难以一一记述。如果说我们现在岗位上小有成就,或者还有那么些许的内涵、品位,或者说思想的深度与广度,以及永不停息的对高贵灵魂的追求,全赖于当年恩师们的谆谆教诲,殷殷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