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的韵脚

瞿庭涓    版次:004    来源:    2025年08月02日

嘉陵江与长江在朝天门相拥,两条江水像是有牙一样,轻轻咬合在一起。

江水在此的流速没有想象中激烈,仿佛要在此处稍作停留,审视这座山城以前的模样和现在的面貌。

我站在江北嘴的平台处,看两江交汇处浊浪与清波相互渗透又泾渭分明,如同这座城市古老血脉与现代气息的交融。重庆的山水向来以雄奇著称,但今日的重庆,正在为这雄奇谱写新的韵律。

这一天,世界级指挥大师祖宾·梅塔将他在中国巡演西部的唯一一站放在了重庆大剧院。据梅塔所说,来重庆是埋藏他心底多年的愿望,因为六七年前他坐船到武汉的时候经停重庆,当时他就认为这座城市一定是特别的,大山大水,层峦叠嶂,甚至山间的风都有自己的韵律。

作家阿来是一个资深古典音乐迷,他会专程去维也纳、布拉格、圣彼得堡听一场音乐会。在从成都赴重庆参加全国书博会的动车上,得知当天晚上就是祖宾·梅塔执棒的音乐会,他把所有事情都推了——他说他听了四五十年的梅塔,突然就他乡遇故知了,那一刻的喜悦多少是有一些外露的。

梅塔是坐着轮椅被送到指挥的座位上的。我错过了梅塔的年轻时期,据说年轻时的梅塔以华丽、强而有力的指挥风格著称,手势幅度大且表现力强。

但是在重庆大剧院的这场演出中,年近九旬的梅塔使用了更为简单的手势语言,动作幅度明显减小,指挥效果却并未减弱。

这种变化体现了梅塔对指挥艺术本质的深刻理解——外在动作的缩减反而凸显了他与乐团成员间更深层次的默契。灯光下的那头白发正如春花灿烂,磅礴恣意的音乐似山峦起伏,似江水轰鸣。大师用他的方式为这座城市留下韵脚。

阿来突然小声说,木管弱了点,但大提琴和中提琴非常强。这像是这位89岁的老人故意而为的排兵布阵——就像熟稔得不能再熟稔的体系,有的部分可以有强弱的冲撞,有的部分可以有绵长的呼吸,有的部分甚至可以舍弃,制造出意外的新奇。

走出剧院,已经是暮色四合,重庆的夏日图景清晰且流光溢彩。

千厮门大桥以钢铁的笔直线条划破夜空,像一柄出鞘的宝剑,透着现代工程学的冷峻锋芒。而朝天门大桥却以优雅的拱券曲线横卧江面,宛如古代巴人遗落的青铜酒樽。

这两道跨越时空的线条,在两江的波光里投下明暗交错的倒影,恰似这座城市刚柔并济的性格密码。

动人的乐声,融合雄奇山水,正在成为这座城市流动的音符,彰显着城市之韵、人文之韵、生活之韵。

近年来,以千厮门大桥和洪崖洞夜景为背景,重庆大剧院江畔音乐会频频上演,管乐弦乐民乐,川剧京剧清音,走马灯似的出现,赢得一片叫好。

以朝天门大桥和规划展览馆为背景,江畔歌汇也在上演,本土音乐人唱着重庆的歌,广场上摆着创意市集、非遗大集,头顶上还有让人惊叹的城市无人机表演——观众们翘首以盼,他们的惊叹与乐声交织,形成一种奇妙的和谐。

这种和谐,正是重庆新韵的精髓所在:不是对传统的否定,而是在传统基础上的创新表达。

黄金游轮从朝天门缓缓驶出,准备迎接明天的巫山神女峰和奉节夔门。钢铁船身切割开古老的江水,泛起白色的浪花。这艘最大体格和吨位的游轮是现代工业文明的产物,此刻正航行在李白、陆游、黄庭坚们曾经吟咏过的江面上。

游轮甲板上,来自各地的游客举着手机,捕捉两岸不断变换的风景——这些画面将在他们的社交账号上流转,成为新重庆形象的表达。游轮不再只是交通工具,它已成为一个移动的观景平台,一个让山水与现代文明对话的媒介。

想起另外一个山水间的故事。统景峡自古以“桶井峡猿”闻名,清代被列为“古巴渝十二景”之一,但野生猕猴曾一度绝迹。上世纪90年代,景区为恢复生态景观,从四川引入十余只小猕猴。杨永禄原是统景的船工,2008年从师父手中接过喂养猴群的任务,一守便是17年,猴群逐渐繁衍,现在已增至200多只,重现昔日盛景。杨永禄每天划着竹筏往返温塘河两岸,用玉米、水果等食物引导猴群过江,清代诗人笔下“挂树千猿跃”的意象再现,也成为了一道新的景观。

这一刻,因为人的坚持,传统与现代、自然与人文、山水与城市,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奏响了重庆最动人的变奏曲。

重庆的山水依旧雄奇,但已不再是沉默的雄奇。黄金游轮的汽笛,大剧院的乐声,无人机的嗡鸣,百猴过江的喧闹,都是这新韵的音符。它们共同诉说着一个故事:一座古老的山城,如何在保持本色的同时,谱写属于自己的时代乐章。

江水东流,不舍昼夜;山城灯火,一直璀璨。耳畔仿佛又响起梅塔的乐音,重庆的新韵永远在生长,如同那永不停息的江水。